应洛碧的要求,秦满带着洛碧去了家族的藏书阁。
说是藏书阁,其实是秦家每一任家主和子孙对失色症的研究手记,和秦家从医以来每一个病人的病历。藏书阁并不像秦满的家一样整洁干净,相反,这里似乎已经很久没有人来过了,架子上的书布着一层薄薄的灰。藏书阁很暗,只有书桌前的窗透着外面的光,洛碧下意识去墙上摸索开关,但藏书阁的灯却没有照常亮起。
“秦医生,”洛碧审视着秦满,“看来秦医生平时很忙啊。”
秦满不知作何回复,他只好躲开洛碧的眼神,径直走向书桌,当作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翻找资料,就着窗前的光研读。说是研读,但秦满的心始终没有落在字上,那双本该看向书的眼睛此刻飘忽不定。秦满的背后落了双眼睛,那是洛碧在盯着他,看他到底要装到什么程度。
这场无声的斗争因秦满的妥协而告终。秦满关上书,像是跟自己说,也是跟洛碧说:
“我确实很久没来过了,但这里的资料我都看过,几乎没有价值。”秦满遗憾道。
洛碧自顾自地站在书架旁,书架上的那些手记已经很旧了,书封页的字隐约可见。
“这里大多数都是秦家每一代人的日记和病人的病历,我们对失色症的治疗也仅仅局限于控制附加症状,比如头痛、记忆混乱和免疫力低下引起的病菌感染,还有一些病人会在中年后产生重度焦虑等问题。对于失色症怎么来的,我们一无所知。”
洛碧随意翻开了一位秦家人的日记,翻开的那一页正好记录了那年的祭画节。
“有58位病人的病情又严重了,我明明劝过他们身体不好就不要在外受风着凉,可他们非说一定要参加祭画节……”
越是病重越渴望神明的救赎,越是得不到回应则越是焦虑恐慌。洛碧没有再看下去,那些资料与其说是日记,不如说是绘村人的悲哀史。
人类追求的艺术到底是什么?这是洛碧多年来第一次思考这个问题。
“主人,我为你带来了雪山顶的最新照片。经检测,山顶的高空温度为-5摄氏度,近地面温度为3摄氏度,地面相对湿度为50%,空气中凝华核较少。同时,基于我对照片得分析,自山顶往下500米处都附着了纯白塑料膜……”
关于雪山的结论显而易见。
洛碧捏紧的拳头不自觉的颤抖。他刻意在以神谕者之名的手记里警告人类不要踏上雪山,因为雪山是洛碧诞生的地方,也是他们初遇的地方,而此刻,他的私心却成了刺向无辜人类和德鹤碧的利剑,他无比后悔,既气自己,也气那些怀揣着阴谋的人类。
“让我去看看病人。”洛碧心中已然有了打算。
症状轻微的病人都在自己家里休息,那些症状更加严重的病人都被安置在村中特殊的医院,村里有志愿者会定期来医院做义工,但更多时候是秦满和001亲力亲为。
医院离秦满家并不远,可这一路上都有那些看上去健全的人在街道上布置着祭画节的装饰,也有人依旧搬出画架就着村庄的风景作画,可凑近了看,那画上的颜色却毫无章法。湛蓝的天空被铺成红色,灰色的树枝却落下紫色的叶子,河流里淌着绿色的水,太阳却散发着黑色的光,可那人只是继续画着,装作自己依旧健康且充满激情的样子。
这一路走的太艰难,洛碧几乎无法直视那些人,也无法想象如果他没来或者来的再晚些,这群人会在未来走上这条路,走向医院,走向死亡。
推开医院的大门,入眼是一个不小的院子。花草树木,鸡鸭猫狗,院子里宁静闲适。几个病人平静地坐在树下,看上去精神状态很冷静。洛碧推开门的那一刻,院子里的人都望向他们,虽然不知道口罩之下到底是谁,但是在看到秦满的那一刻,他们选择放下防备。
“可以把你的手给我吗?我帮你看看病情,放心,我不会伤害你的。”洛碧语气温和,他以最轻柔的声音安抚病人,脸上也露出和善的微笑,他一步一步挪向病人。而那位病人的眼神由迟疑转向了相信,他似乎知道秦满绝不会带一个坏人进来,所以他将手伸了出去。
那是一双怎样的手?洛碧在那双手的无名指、中指上都摸到了还未消下去的茧。那双手像干枯的花蕊,摸上去毫无生机可言。洛碧在触碰上那双手时就想尝试用自己微弱的神力进行治疗,但他发觉这位病人少了些什么,一个可怕的猜想浮现在他脑海中,为了印证那个猜想,他又去检查了其他病人。
“没有,为什么都没有?”洛碧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语气,他微愠道。
“什么没有?”
洛碧还没来的及说话,医院内部突然发出一阵巨大的声响,随即冲出一个头发凌乱面目狰狞的人,他一脚踹开旁边的凳子,裸露的皮肤上攀着很多青紫色的疤痕。秦满一把抓住那人的衣领,钳住那人的双手,将他制止在地。
“为什么!”那人控诉着,“为什么我还没死去!我的灵魂明明在无法创作的那一刻就死了!”
“001!拿镇定剂来!”秦满大喊着,那人依然在他的桎梏下挣扎,就像下一秒就要挣脱出去一头撞死。镇定剂被输入血管,他才渐渐冷静下来,但嘴里依旧说着那些灵魂已死肉身何存的话,而那些话却深深刺向在场的每一个人,洛碧久久不能忘怀,他想到了在他漫长的生命中曾经震撼过他古井无波般的心的一句话:
“当艺术家停止创作时,他就迎来了生命的第一次死亡。”
灵魂已经死了,肉身还有活着的必要吗?秦满无法回答这个问题。自秦满有记忆开始,村里每年都会有这样的病人,在病情最严重的时候,他们失去理智后留下的本能竟然是寻死。秦满见证了太多太多人的死亡,每一个逝者都像牵扯着他,每一双手都搭在他的肩膀上,无数个午夜噩梦里,那些亡魂好像都会回来,重复着“救救我”和“杀了我”。
方才那一番动静,秦满的身上出了不少汗,001将一件外套披在秦满的身上,又伸出手指揉着秦满的眉心,秦满明显还没缓过神来。洛碧在旁边眯着眼,他好像发现了什么惊天大事一般。
“咳咳,”洛碧提醒,而后严肃道,“人的身上有德鹤碧留下的艺术DNA序列,你应该知道吧。我在病人的身上并没有感应到德鹤碧的神力,也就是说,村民的艺术基因早就被偷走了。他们在利用神龛抽取村民的艺术基因,作用大概就是强制唤醒德鹤碧的意识。”
至此,这场对绘村的绞杀阴谋已经水落石出了大半。
至少在五百多年之前,绘村莫名出现了失色症,秦家苦于失色的折磨,决定改艺从医。有心之人发现了他们的疾病,也利用了他们的疾病。人历1634年,有一批人带着还未向公众宣布诞生的机械生命来到绘村,不仅拔高了山脉,还以瘟疫为由劝说村长封村。他们设置神龛,不停地抽取绘村人的基因用以唤醒德鹤碧的意识——不,或许他们以为自己只是在请神垂目,压根就不知道神的意识早就消散了。
“说到底,还是贪欲。”洛碧摇摇头,他为自己的神感到痛心。如果德鹤碧知道自己的子民如此贪得无厌,甚至不惜亵渎她以血肉之躯创造的世界,她会后悔吗?人类要获得多少才会满足,要失去多少才会珍惜呢?
院子里起风了,风会吹走洛碧的一些烦恼吗?
洛碧说想自己在村中散散步,独处一会儿。秦满的面色惨白,目光也有些呆滞,001搀扶着他与洛碧告别,走向家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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