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燕归巢

原来将林雀打倒是一件这么简单的事。

城中村的小卧室里窗帘紧合,没有开灯,仅有微弱日光透过廉价的布料散进屋子里,带来一片昏沉的朦胧。

林雀这么多年背井离乡,不加入娱乐圈、不与他人深交,就是为了逃避他人的了解。

他不想被别人发现自己的秘密,那些他想永远深埋的过去。

不是没人帮林雀说话,然而无论是正面的还是负面的,看着网上对他的各种讨论和猜疑,林雀只觉得头晕目眩,胃里一阵恶心。

就算现在章裕年不再咬紧追查他,林雀也不敢登录以前的社交账号。

网上已经这样热闹,他完全能想象得到自己的私聊会爆满成什么样。

林雀完全不敢去看。

好像恍然之间,他又回到了六年前。

回到那个,长到仿佛没有尽头的高三夏天。

-

小的时候,林雀只知道自己的父母关系跟电视上演的那些爸爸妈妈们不太一样。

他们两个似乎并不是因为“爱情”这种东西而在一起的,而是他爸传宗接待的责任。

夫妻两人的关系非常差劲,而林母对他也非常冷漠。

但因为村里像他妈妈这样的母亲太多,林雀并不知道这样的家庭是畸形的。

直到他走出村子上了高中,学了更多东西,见到了更多的人,这才明白过来自己的家是有哪里不对。

也是那时候起,林雀能慢慢读懂自己母亲麻木的眼神中所掩藏的深深恨意。

对林父,亦是对林雀。

林雀感到无措,却只能选择逃避。

在家时也愈发沉默寡言。

高中三年的寄宿生活是他最开心的一段日子。

他一个月只需要回一趟家,平日里没有酗酒的父亲和假人一样的母亲,只有单纯天真对他家事一无所知的同学。

除了学习他什么也不用想、什么都不用干。

这样的快乐在离高考还有一个月的时候彻底结束了。

于某天早读,班主任神色怪异地将林雀从教室里叫出来,两人一路走到校长办公室。

还没等林雀看清校长办公室到底是什么样的,就看见屋里等待着他的,两名穿着制服的警察。

林雀那个时候已经对他人的目光很敏感,他能看出那两名警察看向他时,眼底那种复杂的同情。

他们带林雀回了家。

一路上,两人给林雀讲了一个关于愚昧民风、拐卖少女的凄然故事,故事的发生地自然是他们那个小渔村。

仿佛有人用沾着水的巾帕将他面前的毛玻璃擦开,林雀蓦然懂了他妈妈眼中那种恨意,到底是从何而来。

在向前行驶的小轿车上,坐在林雀身边那位老警察看起来已经两鬓斑白,身上带着点威严的慈祥。

他拍着林雀的肩膀说:“等你年底过完生日也就成年了,是个男子汉,有些事情我就不瞒你了。”

原来林雀的母亲被骗来后,惊慌失措下不是没想着和自己家人联系。

小渔村买了那么多媳妇,自然很有一套防人的手段,林母一直没有机会。

直到她肚子里有了林雀,林父对她的看守松了一些,她才有机会给家里打个电话。

但她出生在一个重男轻女的家庭里,下头还有一个小她一岁的弟弟,这便注定了事情的结局。

林雀的外公外婆急匆匆地来,看到两人已经生米煮成熟饭,便狮子大开口从林父手里要来万把块的彩礼,后就拍拍屁/股离开了,再没一点留恋。

于是他俩也算是集齐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也是从那天起,林父看出来,他买来的媳妇“安分”了。

老警察颇有些感慨地对林雀说:“你的妈妈很聪明,也很勇敢。她用了十多年的时间将这个村子‘买媳妇’的证据收集起来,又联合一些不愿意认命的外地媳妇互相打掩护,终于帮她从这吃人的魔窟里逃出来,来我们警局报了警。”

面对这些对他知根知底的警察,林雀只是低着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村里乱糟糟的,不知来了多少人。

老警察在家门口拉住林雀,欲言又止了一阵才告诉他,林父没了。

拒捕时从自家屋顶上大头朝下摔了下来,扭断了脖子,当场一命呜呼。

林雀在院子里见了他爸遗体的最后一面。

第一次直面死人,还是血缘相亲的父亲,林雀大脑发蒙,只觉得神经寸寸崩断,所有思绪都离他远去,就算现在让他解个一元一次方程他也解不出来。

林雀没有哭,亦看不出什么痛苦,只是表情空白,仿佛下意识问道:“我妈呢?”

几个警察面面相觑,脸上都挂着点尴尬。

其中一个警察面带些怜悯地告诉他,林母录完口供已经离开了,但他们会帮他找找。

林雀机械性地点了下头,也不知道听没听懂。

几个警察都退出他家院子,只留林雀一个人呆呆看着躺在地上的林父。

都是露天的院子,就算关上门也并不隔音。

聒噪的蝉鸣中,林雀能听见外面一个女孩的声音,可能是刚刚站在院门边那个眼圈红红的小辅警。

女孩相当义愤填膺,言辞也非常激烈:“人好不容易逃出去了,为什么还要找她回来?!”

有个男声低声安慰她:“里面那男孩好歹是她儿子,林全顺在村子里也没什么靠谱的亲戚,不把齐素秀叫回来,他一个小孩怎么照顾自己?”

女孩说道:“这可是强/奸犯的儿子!说难听点他就是犯罪证据,一出生身上就带着原罪,看一眼就是掀一次自己身上的伤疤。我看她跑得那么快,一定也是不愿意要这个儿子的。

女孩顿了顿,又强硬道:“说不定当时产房外要不是有那人渣拦着,这小孩刚一落地就得被她掐死!”

一旁同行的警察刚想说什么,只听身后传来压抑的声音:“对啊,她当时为什么不直接把我掐死?“

众人惊讶回头,只见林雀正站在门根,夏风吹起他空荡荡的衣摆,苍白的脸上挂着两个乌沉沉的黑眼珠。

小男孩像只皲裂的瓷器,虽然表面上看起来还勉强有形状,其实轻轻一碰就会满地粉碎。

他声音沙哑,语气中带着点愤慨的质问:“他们生我之前,有问过我的意愿吗?”

几个警察像是被林雀的话吓着了,好半天才反应过来,连忙围过来一通安慰。

那辅警也没想到自己说的话会被当事人听到,赶忙道歉。

但无论他们再说什么,林雀终是面无表情一语不发,像是真的变成一座精致苍白的瓷器。

小地方没有殡仪馆,林雀在警察的帮助下将手续办好,草草葬了林父。

回到学校已经是一个星期后。

在分秒必争的百天倒计时里,林雀竟然消失了一周,任谁都能猜出来是出了什么事情。

什么事情能比高考还重要?大家都很好奇。

十五六岁的孩子,天真里通常会带着点残忍。

跟林雀关系还不差的同学有的会直接问他发生了什么事,有的同学不问,只用一种探究的眼神打量着他。

林雀什么都没说。

那段时间他活得如同行尸走肉。

看书时、吃饭时、甚至是在寝室睡觉的时候,无论在哪里,林雀总觉得有人在用那种意味深长的眼神看他。

就好像所有人都洞察了他的秘密,天地之间他无所遁形。

这种感觉让林雀几乎崩溃。

高考自然考得稀烂,成绩还没出来,林雀就将家里能卖的东西都卖了,拿着钱离开了蟹市。

当时林雀只想往远处跑。

跑到一个没人认识他、没人会用那种异样眼神看着他的地方。

最终他初生牛犊不怕虎地选了燕市。

大城市的繁华热闹远不是蟹市能比的。

车如流水马如龙,可离开了那种如芒在背的目光注视后,林雀反而更加自在。

他没了父母,却像是脱出笼子的鸟雀,于燕市人流量最大的广场上唱歌而毫无怯意。

那副如天籁般的好嗓子一发声便引起路人的注意。

林雀知道这里没人认识他,那些看向他的眼神里也不会带有厌恶、同情、埋怨。

他不用再害怕。

大概是缩进壳子里太久,林雀连日压抑的情绪开始呈几何倍数地反弹。

他在这些路人惊艳的目光中获得了补偿性的满足感。

甚至想要更多人注视着他。

后来他去了日夜当酒吧驻唱。

偌大的场子里灯光迷离昏暗,唯有一束雪亮的光打在他的头顶,几乎所有人的视线都向他汇聚而来。

看啊,看吧!一个干净的、无罪的我。

林雀觉得自己好像突然拥有了灵魂,且轻盈地向高空中飘去。

他与蟹市沉默寡言的自己完全割裂,伪装出一个妥帖、周到的性格,展示给陌生人一张体面的面具,一个虚假的自己。

游刃有余。

可此时此刻,网上这些关于林雀的流言蜚语正撕扯着他摇摇欲坠的伪装。

林雀终于知道自己其实非常脆弱。

眼神能杀死他,话语也能杀死他。

林雀感到一种深入骨髓的恐惧。

他只能像以前那样不断逃避。

这么多年过去,自己依旧没有任何长进。

原来他只是笼中娇养的金丝雀。

无论是思想愚昧的落后小渔村,还是章裕年那只遮天的手掌,都是困住他的囚笼,亦是他的保护伞。

原来他是那么娇嫩,外面风大雨大,他半点也经受不起。

-

章裕年接到电话时,沈旭刚从办公室离开。

助理先生终于得了章裕年施恩般的命令,准备将那些捕风捉影的说法压下去。

那是一个陌生的号码,打的是章裕年的私人手机。

他心头不知为何猛地一跳,接起电话后,对方却不发一语。

单是听呼吸声章裕年也知道那是谁。

男人曾无数次设想他找到林雀时会是什么样的情景。

他可能是暴怒的、亢奋的,亦或是惊喜的。

可这一天真的到来时,章裕年却发现自己的心脏除了最开始那下不平常的跳动后再无波澜。

他下意识地用拇指转着无名指指根的戒指——这几乎是他近些天的常见动作。

问:“在哪?”

话筒里传来熟悉的声音,平稳中带着不易察觉的微颤:“夏市。”

“好。”章裕年平淡说道,“我派人去接你。”

说完,他直接挂了电话,给沈旭打了过去。

“怎么了?跟你说现在后悔也没用哈,我消息已经散出去了,估摸着今天就能压下来。”沈旭强调道。

章裕年没理他:“跑一趟夏市,去接他。”

“接谁?”沈旭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林雀?!”

其实只要再晚五分钟打电话,林雀就会看到网上关于自己的评价开始大力往好的方向倾斜。

他躲躲藏藏了一个多月,最后只输给了这五分钟。

人设其实一直是这样,但写出来好像比我原先预想的要惨了点【摸下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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