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共十一刀,其中四刀是致命伤,卫长风只跟林清讲到这里,可他亲眼见过现场,看过林杰被剁得血肉模糊的小腿,那些畜生说,既然是个跛子,他们做个好事,给两条腿砍成一样的长短,说不定他来世就能跑起来了。
可是光凭一把小匕首是砍不断成人腿骨的,法医说,即便没有那四刀致命伤,林杰被折磨了将尽二十分钟,失血量也不足以让他撑到医院抢救。
案发地离啊旺家不过五十余米,可那天晨起,爷爷就发起了低烧,眼见日到中午,爷爷体温越来越高,阿旺只能去村卫生所给爷爷拿药,对阿旺来说,这或许是一种幸运,听到林杰生前最后的哀嚎和求饶的,只有瘫痪在床的林家老人。
林清已经想起来了,想起那个炎热黏腻的下午,想起立案大厅的那个少年,她甚至隐约想起了当时门外那一晃而过的警服。
“因为不到刑事责任年龄,这些犯罪人最后没有受到刑事处罚,是吗?”
卫长风点了点头:“可能在你们法官看来,法律如此规定,这已经是一个公正的结果。但是对于我和王赫来说,我们还是不免期待案件能有一丝转机,犯人能被绳之以法,所以王赫暗示了受害人的亲属,说只有中院立案的案件,才可能拿到死刑判决。
我们也知道,未成年犯罪,这个案子再怎么也不会判死刑,但是如果中院能受理,是不是能让他们多付出一点点代价。
抱着这样一丝侥幸,林来旺母子才会在那天出现在中院。反而是王赫放心不下,这本来就是碰运气的事,失败的几率更大,如果他们母子的愿望没有在中院得到满足,他们会不会有进一步的过激行为,会不会伤害法官,为了以防万一,我们俩暗中跟着这对母子来到了法院。”
因为肋骨受伤,卫长风只能靠在床头讲完了这段,讲到这里,他慢慢地坐直身子,正色向林清说道:“林清,对不起,之前对你有所隐瞒。在拳馆之前,我已经见过你,之所以没有跟你说清楚,是我明知我的行为违反了纪律规定,所以才刻意隐瞒。这件事对于法院的同志们来说,确实带来了安全隐患,我愿意为此接受纪律处分。”
“还在法学院的时候,我就听过这样的说法,说公检法三家,看着自己都是负重前行,看着对方都是来制造困难,当时只是笑笑,现在才知道这话还是有一些道理,可能在你们公安干警看来,我们法官就是依法落锤,已经失去了基本的共情能力。”
卫长风想为自己辩解,他没有这个意思,却被林清拦住,她知道卫长风这话不是为了指责她,道歉也是出自真心。
“我并不是打算否认,对我们法官来说,司法的公正性,就是要求我们要抛弃个人的价值判断,不受感情左右,给出中立的判决。所以,我也并不认为这是一种指责。
我想说的是,我们眼前的问题,毕竟无关案件审判结果,所以我被同情心左右,也不算影响司法公正性。林来旺母子的事并没有造成什么后果,那次事件后,院里也加强了安保措施,我不会再去追究这件事的责任,你和王赫不必担心。”
话说到这里,两个人都没了食欲,林清说完便起身,将餐桌上的食盒收起:“那个孩子,林来旺,他怎么样了?”
病房的白炽灯光打在卫长风的脸上,提起阿旺,他的心情只会愈发低落:“前阵子他参与红兴和南平的斗殴,现在人在工读学校,我和王赫去看过他两次,他对我们很抗拒,结果都是不欢而散。对于一个少年人来说,失去父亲,人生的支撑也就塌了,他还没有足够的力气撑起自己的人生,所以只能放纵自己,状况越糟,反而越有安全感,毕竟再坏还能坏到哪里去。”
卫长风也知道自己的后半段堪称语无伦次,林清未必能听得明白,他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就这么说出来了,可能从第一次接触阿旺开始,他就一直能看见十三岁的自己,同样的绝望、弱小、无能为力。
“在对自己的人生缺乏掌控力的时候,难免会把向下的坠落误以为是一种自由,把对自己的伤害当作是一种报复。他会成长的,只要能吸收外界的力量,慢慢就会转化成自己的力量。下一次去看小旺,我和你们一起去吧,我不一定能帮上小旺什么,但我也很愿意尽一份力。”
病房里很安静,卫长风看着林清的眼睛,她的眼神总像是一潭清水,看似平静无波,却有很深沉的坚定的力量。
林清非但明白了他在说什么,而且对阿旺重新掌握自己人生,展现了充分的信心,阿旺的遭遇能激起任何人的同情,可却不能向阿旺传递出自己的同情,同情只会让他越发感受到自己的弱小,加重他的不安,重要的是让他重新认识和获得自己的力量,这一点似乎不需要卫长风向林清特意说明,她自然而然地给予了理解。
“好,下次一起去吧。”
林清将收好的食盒放在一旁:“既然误会解开了,那我就先回去了,你好好养伤。”
“晚安。”
“晚安。”
离开医院,轻柔的晚风拍打在林清的脸上,卫长风的故事出乎她的意料,而自己主动提出去少管所探视阿旺,也出乎她的意料。
只有她自己心里清楚,明明自己跟水山城、跟红兴村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但她却总有意地切割这些关系,疏远身边的人,仿佛自己只要对这个地方没有归属感,就是对这里的一切习俗、传统、规矩的一种无声对抗。
是当时卫长风眼神里无意识流露出的那一分脆弱提醒了自己,她的同情和帮助,是给一个活生生的个体的人。
可是水山城那些让人难以忍受的封建教条,难道又不是由一个个拥护着它的人组成的吗?她要怎么孤立地厌恶这座城,又爱这座城里的人?这么多年了,她始终无法找到这个答案,也始终无法和这座城市和解。
第二天,卫长风不顾王赫的阻拦,办理了出院手续,走私案刚刚有了些进展,虽然王赫在行动后已经加紧对抓获的嫌疑人进行审讯,但毕竟是由他负责的案子,已经在医院浪费了三天时间,卫长风无法忍受案件继续这么耽搁下去。
福港一案,人赃俱获,当晚进港的三艘铁皮船上,共搜缴出数码产品、化妆品、香水、珠宝等走私产品共计六千多件,总货值六十万元上下,船只从香港出发,径直开往福港,随船的十二名船员已被海警全数抓获。
生蚝养殖场法定代表人陈志德在铁证面前,也只得如实交代,他承认,福港生蚝养殖场的经营只为掩人耳目,这里实际上是一处走私专用港口,主要承接港澳两地过来的小型走私船只。
据陈志德所称,自己是这起走私案件最大的头家,走私的货物由他全盘接手,再通过海鲜运输车分批次销售给外省渠道,由外省下游渠道各自分销,王赫从仓库里收缴来的账本,和他所交代的内容大致也对得上。
陈志德提供的下游名单已交由异地警方协查,七月半当晚在福港抓获的所有嫌疑人也都各自交代,福港走私点两年来作案金额数上千万元,已经是全省严打走私犯罪以来破获的最大案值,可是陈志德却始终不肯承认,福港走私与海港码头有所关联,也拒绝承认走私一事南平村委早已知情。
行动当晚,海警除了这三艘走私的铁皮船外,还从百顺河方向截获一艘快艇,快艇上三名嫌疑人拒绝承认与当晚走私案有关,坚称只是出海捕鱼,经警方调查,三个人都系无业游民,快艇也没有经过相关登记,虽然当晚快艇确实驶向福港方向,可也没有证据证明就与走私案有关。
再加上陈志德也坚称当晚只有这三艘铁皮船入港,警方只能暂时判断,这艘快艇与走私案无关,交由海警方面对船只进行处罚。
案件到此,也算是基本尘埃落定,但调查止步于此,卫长风总觉得事情还远没有结束。
行动当晚,在警方到达前,打到养殖场的那个示警电话,是从村支书女婿家里打出去的,尽管陈志德再三表示这只是他与支书女婿的私交,案发后南平村委也快速与养殖场割席,可是养殖场在村里一办就是两年,村委难道真就完全不知情?
另外,卫长风反复研究过百顺河流域图,福港作为海港码头的中转站,有着极其优越的地理条件,虽然缺乏证据,可卫长风的直觉却总还是觉得,两个走私点之间,一定存在联系。
但是局里没有给卫长风更长的时间了,作为典型案件,福港走私案需要尽快结案,以打响走私系列案件第一炮,而对于南平村委的调查,属于检察院的工作范畴。当然,局长鼓励卫长风,可以在福港案件结案后继续跟进手头线索,争取新的突破。
这话自然没错,只是福港一案已经闹得沸沸扬扬,恐怕海港码头这一走私据点早已为应对警方调查做了充分准备,再想突破,只怕难度更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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