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了关的窗
瓷砖一米×一米。
梳书桌占了一块儿半瓷砖;向右是门,距离两块瓷砖;向左厨房,距离一块瓷砖;向后是床,也是一块。
离得太近了,太近了,凳子往后一挪,后背一靠,看着那两百个字,发呆一个小时。
抬头是镜子,镜中人架着一副眼镜,打绺凌乱的头发,吊带背心露出黄色的皮肤,她突然笑了下,嘴巴大咧咧的,似隧道,时空都穿过去:
“来,我给大家读一读冷若的这篇作文!”
她凑近,想仔细听,可实在模糊;又想仔细看,可只有那红红的作文格子,和一个个后脑勺。
阳光照在语文老师无名指的钻戒上,穿透镜子,刺得她双眼紧闭。
一片黑暗的瞬间,两个数字窜入脑海中,129还是139,她的高考语文分数。
肯定不是259,那清清楚楚的,是左下角的文档字数。
时间魔法师抽干了她的灵气,留下一具发霉的腐朽的皮囊!
十年,好像一个冬天。
手臂往后搭,床单上的图画是两个小动物,不知名熊和显而易见的刺猬,几根木头搭了一个简单的家,又或是悬在空中的窗台。
枕头也是同样的画面,不过那一圈窗台已经看不清了,晕染的,口水或是汗水,比如此刻,横过鼻梁,落在叶子上,一秒滑过,消失无踪。
‘喵~’
枕头塌下一角,耳边传来呼噜呼噜的声响,猫抓头发缠在一起,太阳穴针扎了一下,头顶的天花板白花花的,犹如她此刻的意识。
“哦!”
头发又被扽了一下,她回魂儿捂住脑袋:“再玩儿我头发,把你丢出去!”
手在床上划两圈,拿到,举起,亮屏。
“哎,怪不得你叫我,五点该吃饭了。”
猫粮和水奉上,她托腮席地而坐,摆弄了一会儿手机,继续愣神。
心里好似有一个钟表,滴答~滴答~滴答
‘咚-咚-咚’
她贴着床边,靠近,手握住门把手,屏吸,静待。
‘咚-咚-咚’
“没人哪!”
手机亮起来,她钻进被子。
“喂,您好,外卖到了!”
~
“好咧,给您放窗台了哈!”
辣条
方便面
火腿肠
可乐
薯片
虾条
瓜子
泡椒风爪
还想吃,汉堡,炸鸡,烧烤,蛋糕,可是不行的。
她的胃是个无底洞,填进去,心还是空空的。
需要手机来弥补。每一个软件点开,仿佛进入时空的裂缝,不受现实掌控。
手机里好像有另一个世界,没有狼狈的她。
滴答~滴答~滴答
八百字了,终于。时间也来到十二点,又是崭新的一天了。
猫已经睡了好久,她也该睡了。
没有字数睡不了心安理得的觉,只能拿时间来凑。
一切的情绪进入休眠状态,沉入黑夜之中。
静静的,静静的;叽叽喳喳的,叽叽喳喳的。
她不耐烦地坐起来,“这鸟是落在我窗户上吗?”
厨房的窗户是临街的,她走过去,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心脏似乎换了位置,心跳响在耳边,如雷,如霹雳。
她忘了关窗!
以她能想到的全部的可怕后果,统统涌入脑海中。
她开始疯狂地查看屋里的每一个角落,床上的痕迹,梳书桌的位置,身上的味道,衣服,电脑,水杯,垃圾桶,还有地上的头发。
不仅是她的头发,还有猫咪的毛。
猫咪的毛在,猫咪~呢?
她瞪大双眼盯住空了的猫窝,如坠冰窟。
周围的一切开始失去颜色,无边无际的黑暗在静谧的天地间铺开来,尽头处,有一盏灯,晃啊晃,摇啊摇,‘砰’,碎了。
——她的猫,丢了。
*房东的拐棍
从门边到厨房的洗手台,有六块儿瓷砖。
她走了六百多块。
窗外的街,有八户大院,两边街口的大路有那么长。
她走了八百多遍。
站在凹凸不平的水泥小路上,望向街尽头似黑似紫似棕又隐隐露出血红丝的大门,还有一个方式,她没问。
‘吱呀’
大门打开,走出一个肚子,松垮的褶皱,泛着青苍的斑。
她往后退了一步,凝滞在转身的一刻,人看见了,她就往前走去,往门走去。
人站在门槛上,‘咳’了一声,蓄在嗓子眼的痰吐了出去。
走到跟前了,她抬起颧骨:“大爷,吃饭了吗?”
“没呢,这才几点!才回来?”
“啊!”
“找工作了?”
“嗯!”
“对嘛!年轻人还是得找个正了八经的工作!”
她感觉自己的颧骨有点酸了,拽了拽衣领,摸索下胳膊,想知道自己有没有穿好衣服,薄薄的防晒衣贴着小臂,二十多度的天气,‘热’出了一身鸡皮疙瘩。
院子,长方的,上下两层楼。
斜对大门,北角,是大爷,房东大爷的屋子。
楼上是206,向南,依次是207、208、209、210。
209住着的是她的朋友,去对象那儿好几天了。
210没人住,若推开门直走,右拐,唯一的楼梯,直直的在中央,将长方院子分成两半相对。
210对面是201,向北,依次是202、203、204、205。
这一趟,厨房和浴室的窗户都是临街的。
她住205。
“我后街那院里有一租户,大小伙子,壮实得很,也单身,哪天凑一块儿介绍你俩认识!”
她不知自己是个什么表情,只在浑浊的眼球里看到一个老气的怪胎。
“大爷,我还是先找工作吧,无业游民,哪好意思的!”
二楼的走廊,也是瓷砖铺就的,外围是上下两层铁栏杆,下层防止人掉下去,上层留人晾衣服。
她溜边靠着铁栏杆走,终于走到自己的房间。
‘呼’
风被抽了一鞭!
大爷手里多出一根拐棍,慢悠悠地向前走一步,恶狠狠地向后甩一下。
抬头,两腮厚实的肉垂下来,平头理得又整又齐,似密密麻麻又蓄势待发的箭,拐棍凭空变出巨大的案板,而后挥舞成刀。
她的防晒衣是粉色的,刺眼的阳光穿过院子顶上的塑料棚,变得昏黄了些,铺在身上,仿佛菜市场肉案上抛了光的嫩五花。
可惜,徒有卖相。
*栏杆上的床单
浅蓝色的底调,盛放着不知什么名儿的花,漫山遍野。
肆意,自在。
只是,不是她的。
不是她的花,不是她的床单。
她的,你知道的,熊熊、刺猬和几根木头,寥寥数笔的简笔画,而眼前的,似一幅色彩浓稠的绚烂油画。
可她没什么好心情欣赏,床单不是她的,栏杆是她的。
此刻,需要做出选择:她立即挪开或者等待隔壁拿走。
碰,陌生人的床单;被陌生人碰床单;都是会引起心里膈应的事,所以等待好一些。
可,位置是自己的,自己的就是自己的。
哎,做人也不能那么自私!
那,让给隔壁位置,是包容无私,还是软弱受气?
这,是一个问题,先放在一边吧!
*取暖费三百
还有更重要的事!
门口是有监控的,可以看到她的猫。
——你丢东西了吗?
——没有。
——那等我明天有空过去。
直接跟房东女儿说也可以,只是她不住这儿,要等。
把厨房的窗户推至最大,能看到对面灰扑扑的水泥墙壁,光过不去的地方,就是阴影。起先,要伸出脖子往下看,后来,能平视了,最后,窗外的一切都隐于夜色中。
——其实你不用担心,没丢东西就是没人上去。
——哎,主要我一个小姑娘住,真的很不安心。
——那行,你等我吧,今天晚上下班过去。
下班?这个词语对她而言有些陌生了,冷不丁听到,竟然不是憎恨,而是怀念。
上班的时候羡慕没班上的人,现在没班上了,又羡慕上班的人。
其实也不是,是羡慕不用赚钱就能养活自己的人,又羡慕能赚钱养活自己的人。
将心比心,下班的时间太珍贵了,是只属于自己的。
下班过来,是一个不太能兑现,且即使兑现不了也无法责怪的承诺。
——不用了,过几天不是正好续下半年的合同,一起吧!
人过来了。
匆匆忙忙的,头发飞蓬一样,呼吸粗重急躁。
“哎呀,过几天还不知道能不能下班了!”
“太忙了哈!”
“可不嘛!签完合同,咱俩去监控室!”
眼睛盯着合同,心却不在上头,想着一会儿要查几点到几点的监控。
“其他都一样,就加了取暖费每月三百,之前的合同不是夏季的嘛,没有这个。”
她的名字最后一笔是横,一不小心横出纸面,在梳书桌上留下一道黑笔印子。
不一样的,不一样。
1078元和1378元是截然不同的,不同的。
倾斜的楼梯与水平的地面间藏着监控室。
监控挂在门边的墙上,四四方方如摄像机一般,注视着室内的一切。
昏暗的灯摇摇欲坠,各样儿的纸盒和箱子杂乱地堆放在一起,支撑着它们的是一个陈年老椅,只是与它静默相对,便听见了‘咯吱咯吱’的声音。
人不断点击监控,一下又一下,似无声的幻灯片。
幻灯片上没有色彩,也没有变化。
“啧!怎么没有呢!”说的是没有,语气中却透出一种解决问题的必然,人的舌头顶着腮帮子,眼皮不动,眼珠子瞥她——空洞的呆滞的。
拍了张照片,“行,我回头给你问问他!没丢东西没事儿,而且现在哪哪儿都是监控,人也没那么大胆!”
她附和,她再见,她上楼。
反正都习惯了,担心的坏事总是成真,期盼的顺利永远落空。
一件不成,万事皆难。
不过,这次,她竟然有种诡异的松了一口气的感觉,不管丢了,跑了,没了,都行,反正也养不起了。
猫是聪明的动物。离开,正是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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