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砚看着自己被卷好的袖子,眼底掠过一丝无奈的笑意,他轻声道: “这袖子太长了。”
正扶着姐姐坐下的杨慧竹一听,立刻抢着说:“我会改衣裳!我、我可以帮殿下改合身!”
慕砚却淡淡回绝:“不必。不合适的衣物,勉强改了也难称心意。正如不合拍的人,也无需强求。”
杨五龙显然没听懂这话里的深意,只顺着自己的思路梗着脖子回怼:“没错!我家兰儿就跟你们那摊子事儿不合拍!你们还是另请高明吧!”
霍宵晴没理会杨五龙,径直越过他,蹲在杨婉兰身边,担忧地查看她裹着纱布的腿:“婉兰姐姐,伤得重吗?是骨折吗?”
杨婉兰宽慰地拍拍她的手:“没有,只是扭伤兼些皮肉伤,李郎中说了,静养几日便好。”她看着两人同样狼狈的样子,关切地问:“倒是你和殿下,这模样?是刚从鬼哭涧回来?昨夜一切可还太平?没遇到什么危险吧?”
霍宵晴松了口气:“确实遇到了点麻烦,不过最后都解决了,我们都没事。”
“那就好。”
杨五龙偏在这个时候又插嘴,他在一旁阴阳怪气道:“哼,你们还真是福大命大。”
杨慧竹赶紧附和,眼睛亮晶晶地看着慕砚:“安西王殿下定是吉人自有天相!”
林秀英总算找到机会插话,带着几分讨好:“殿下,霍姑娘,要不留下用顿便饭吧?我去张罗,多谢你们平日里对婉兰的照应。”
杨五龙立刻呛声:“照应?照应成这副样子?”
杨慧竹却兴高采烈地挽住母亲:“娘,我来帮您!”说着便拉着林秀英往后院厨房走去。
杨五龙见没人再搭理他,气得脸色铁青,重重哼了一声,也愤愤地扭头回了后院。前院布庄顿时安静下来,只剩下霍宵晴、慕砚和腿伤坐着的杨婉兰。
杨婉兰脸上带着愧疚:“殿下,宵晴妹妹,我爹他平日不是这样的,他就是太担心我了。我代他向二位赔罪。”
慕砚神色平和:“无妨。杨掌柜爱女心切,可以理解。你安心养伤便是。”
杨婉兰却忧心道:“可是,接下来不是还要去白岩村调研吗?那边方言复杂,住户零散,若无本地人带领,恐怕寸步难行……”
霍宵晴握住她的手:“婉兰姐姐,你先别操心这些。我们在鬼哭涧有了意外发现,之前的方案可能需要调整。”
杨婉兰疑惑:“调整?这是什么意思?”
霍宵晴详细解释道:“建造大坝,坝址选择至关重要。鬼哭涧位于峡谷入口,两岸山体主要为坚硬致密的花岗岩,岩体完整,且我们发现山壁内有致密的石英脉贯穿,这意味着岩层更为稳固,抗压和抗侵蚀能力极佳。若后续详细勘测证实该处基底足够深厚,无大型断裂破碎带,那么鬼哭涧无疑是极佳的坝址。接下来需要精确测算,若在此筑坝,坝高需几何?库区蓄水量能达到多少?上游淹没范围又会延伸至何处?”
杨婉兰听得认真,随即捕捉到关键信息,脸色微变:“蓄水淹没?那意思就是,上游的覆盖区都会被淹没,那么淹没区内的村落就需要搬迁移民?”
霍宵晴点头,语气沉静:“是,这是不可避免的。”
杨婉兰沉默片刻,犹豫着问道:“那云溪村呢?云溪村也在淹没区内吗?”
云溪村,正是他们此刻所在的地方,是她的家。
霍宵晴谨慎地回答:“按照初步估算,云溪村所在位置海拔较高,或许能避开。但最终结果需要专业的勘舆匠人进行精确的水准测量才能确定,这关系到未来的坝高和蓄水位。所有这些细则,待数据齐全后,还需形成详案上报州府,与知县大人共同商议定夺。张县令已为此事前往江州,相信不日就会有更明确的章程。”
他们三人又就着接下来的勘测计划、数据收集以及可能面临的搬迁安置问题低声商讨起来。
林秀英刚掀开后院门帘,准备唤众人用饭,却见几名官差押着一个被反绑双手的汉子,声势浩大地停在布庄门外。
领头的黄滨走进来,对着慕砚恭敬作揖:“殿下,牛车夫阿角已缉拿到案,就在门外候审。”
这突如其来的阵仗让众人面面相觑,唯有霍宵晴和杨婉兰瞬间明了。门外被押着的,正是那个故意将她们遗弃在荒郊野岭,导致杨婉兰受伤的车夫。
杨婉兰指着门外,语气带着后怕与愤怒:“没错,就是他!先前他与我们攀谈,多方打听治水建坝之事,知晓我们的身份和意图后,便心生歹意,故意将牛车赶至偏僻的鬼哭涧,利用陡坡急弯将我们甩下牛车!我的腿就是被那失控的车轮碾压而过……”
杨五龙听着女儿的哭诉,双眼瞬间赤红,额角青筋暴起,低吼一声,“混账东西!”他直愣愣冲上前咬牙切齿就要殴打阿角。
阿角下意识想躲,却被黄滨一脚踩住肩膀,死死按在原地,动弹不得。
他梗着脖子,毫无悔意地嚷道:“我就是看不惯她们!两个黄毛丫头能成什么事?古往今来,多少官员打着修水利、建大坝的旗号,不过是劳民伤财,踩着百姓的尸骨往上爬!她们倒好,姑娘家不安分待在家里相夫教子,跑出来抛头露面,搅风搅雨,能有什么好结果!”
杨五龙闻言,怒极反笑,指着阿角骂道:“你自己是个没本事的孬种,还敢怪女子能力强?我告诉你,我家兰儿就是本事超群,她能干成你们这些庸碌男子干不了的大事!我非但不拦着,我还要倾尽全力支持她放手去干!”
一旁的杨慧竹也激动地附和:“就是!我姐姐就是厉害!你个酸腐小人!就算我姐现在腿伤了,还有我!我们女子一样能建功立业,做一番事业!”她说着,热切地看向霍宵晴,“宵晴妹妹,也算我一个!我能力或许不及姐姐,但我肯学肯干!”
霍宵晴点点头,脸上却浮现一丝担忧。
慕砚挥了挥手,示意黄滨:“先将人犯收押县衙大牢,一应罪证登记在册。待张县令回衙后,依法秉公处置。”
人证确凿,杨五龙此刻也意识到自己先前错怪了霍宵晴和慕砚,态度缓和下来,带着几分尴尬与诚恳邀请道:“是老夫一时心急,错怪了殿下和霍姑娘。若是不嫌弃,便留下用顿便饭,容我赔个不是。”
慕砚:“杨掌柜言重了。此事我们亦有失察之责,用人不当,让心怀不轨之人钻了空子。”
看着被押走的阿角,霍宵晴心中自觉这其中好似有蹊跷,此事背后或许另有隐情,但眼下线索不足,也不便深究。毕竟,在现代,女子能力太突出都会被男性争对,更何况是在这样一个时代。女子稍露锋芒便招致打压与非议,似乎已是常态。
她想起她读研期间有位才华横溢的师姐,呕心沥血做出的研究成果最终署名却落在了能力平平的大师兄头上。外出参加学术会议、承接重要项目,导师和外界首先想到的也总是那位大师兄。仿佛一种默认的规则:女性在科研道路和事业上走不远,终究要回归家庭,相夫教子,何必投入太多资源?那种努力被轻视和成果被侵占的无力感,霍宵晴感同身受。
阿角的极端行为,不过是这深层社会偏见的一个缩影罢了。霍宵晴将这份疑虑暂压心底,不再多言。
慕砚和霍宵晴在杨慧竹的带路下到了后院,一行人在饭桌上落座。
饭桌上,气氛才稍有缓和,杨五龙却放下碗筷,状似无意地抛出问题:“小霍姑娘,我听县衙里的仆役说,你是从都城流放来的罪奴?不知这话,是真的还是假的?”
此话一出,桌上瞬间安静。杨慧竹看向慕砚,眼中满是惊疑。林秀英和杨婉兰也屏住了呼吸。
霍宵晴是流放的罪奴?
堂堂郡王怎么会去娶一个罪奴?
慕砚眉头紧蹙,刚欲开口替她说话,可对方却自己不卑不亢地回答了。
“想必杨掌柜是听那位名唤庞福的仆役说的吧?庞福所言非虚。不久前霍家蒙难,男丁皆被处决,女眷流放三千里。途中我母亲她们皆不幸身故,如今霍家只剩我一人。”
霍宵晴想起流放途中,另外两名官差口中‘接到上头命令’要对霍家女眷赶尽杀绝,想起霍夫人的拼死相救,还有她对霍夫人临终前的承诺……她顿了顿,尽量让声音平稳,“但霍家一案其实另有隐情,事情真相并非如此。”
林秀英闻言,看着眼前这比自己小女儿慧竹还要稚嫩的姑娘,想到她竟背负着如此沉重的家破人亡之痛,眼中顿时充满了怜悯与心疼。
慕砚放在膝上的手不自觉地握紧,他凝视着霍宵晴的侧脸,眼底翻涌着复杂的心疼与怒意。
杨五龙却眯起眼,带着审视追问:“哦?合着你们霍家还是被冤枉的?”
“是。”霍宵晴答得斩钉截铁,随即语气微沉,“只是我现在拿不出确凿证据,空口白牙,说什么都不会有人相信的。但我相信,总有水落石出之日,终有一天我会证明霍家的清白,为霍家洗刷冤屈的。”
杨五龙身体前倾,语气带着质疑:“那我倒有些不放心了。你说你们霍家蒙此大难,你心中难道就没有怨恨?你执意要在桐城搞这水利工程,该不会是想借此报复东寰王朝,拿桐城百姓的安危和生计当儿戏吧?”
这话已是极其无礼的揣测,连杨婉兰都忍不住出声:“爹!”
霍宵晴却并未动怒,“杨掌柜多虑了,我霍宵晴从来公私分明,且冤有头债有主,我从不会迁怒于不相干的人,更不会拿关乎一城生计的工程来泄私愤。这一点,您大可放心。”
她略顿一顿,目光扫过桌上众人,坦诚道:“如果说我非要有什么私心,那我更想要借用水利之事真正为桐城百姓谋一份福祉,让此地免受水患之苦,也能让我所学有所用。同时若能以此功业,作为他日重返都城叩阙鸣冤的阶梯,自是更好。”
她微微吸了口气,言辞恳切,继续道,“我知道我不过是一介女流,年纪也小,还是罪奴之身,人微言轻,难以取信于人。但幸得张县令竭力支持,水利之事也得到了州府知县大人与江南刺史的肯定,更有安西王殿下倾力资助,且后续还会有更多专业匠人陆续加入。我相信,集众人之智,汇各方之力,这项利在千秋的工程,必能排除万难,圆满告成,不负皇恩,亦不负桐城百姓之期盼!”
霍宵晴面上言辞恳切,内心却泛起一丝奇异的熟悉感。
当年她博士面试时,面对导师们对女性科研持久力的质疑,她表明心志争取机会时也是说的一番振奋人心感人肺腑的话。
林秀英见气氛凝重,连忙打圆场:“好了好了,过去的事先不提了,菜都要凉了,快吃饭吧。”她看着霍宵晴,心里酸涩地想:这姑娘,比自家小女儿竹儿还小上几岁,竟要独自扛起这满门冤屈和如此重任,真是可怜见的……
杨婉兰和慕砚则是第一次听霍宵晴如此清晰地剖白身世与心迹。杨婉兰眼中充满了敬佩与心疼。
而慕砚凝视着霍宵晴格外单薄却又无比坚韧的侧影,心中那股想要护她周全,助她达成所愿的念头,变得前所未有的强烈与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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