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雨天，车库里很闷，走出室外也没好多少。

程靳希一个人晃晃悠悠穿过地下室，绕出A大，撑一把黑伞沿着半山小道蜿蜒而下。

雨点渐渐疏了，山路上的车依旧赶路似的匆匆忙忙。程靳希抬手拦了几回车，直到斜打的雨湿了半边身子，才等到一位不装瞎的好心司机。

他收了伞，躬身钻进车里，低头时看见雨点在脚边溅起了一个个灰色圆圈，心里却没有半点涟漪。

司机抓抓脑袋，叹了口长气：“这天气，回个家不容易啊……”

“是啊。”程靳希看向后视镜中的和善眼神，淡淡应了一声，没再搭话。

约莫半小时后，程靳希回了海景中层的家，捏着钥匙一插一扭，门后空无一人。

雨滴的影子落在雪白的客厅墙壁上，斑斑驳驳，空荡荡的房子看起来尤其冷清，他一时忘记了，自己这是要回来做什么。

正这么想着，他顺手往口袋里一掏，把钥匙门卡扔在了玄关的案台上，连同两个硬币，一张便利店的小票，一盒哮喘药，和一个被撞得稀烂的手机。

他把自己掏了个干干净净，雨水顺着额发滴在钥匙旁边，汇成了一滩水，倒映着自己空洞的眼神。

想什么呢？不会有人在等他回家的。

沾湿的裤管坠着额外的重量，被出租车上的冷气吹得打冷颤。

程靳希有些站不住，上身轻晃了晃，把门一关便要离去，临走时，又把钥匙揣了回去。这时，隔壁的门却咔哒一声开了。

叶与青从门缝探出身，看清是谁后，踩着拖鞋就迎了出来：“阿靳，我好担心你……我一直联系不上你。”

说话间，他又回头看了一眼自家房门，补充说：“程叔也很担心你，快进来，我给你擦擦，怎么淋成这样……”

“不了，我就走了。”程靳希说。

“是要去处理网上的事吗？还好么？”

“会解决的。”

“那就好，那就好。”叶与青勉强挤出乐一抹笑，微仰着头痴痴望着他。

“与青？”程靳希茫然地唤了声。

“嗯？……嗯……”

叶与青呓语一般应着，记不清他有多久没被这样唤过了，正当满心期待之时，他见到程靳希释然般笑了：“你们不需要我的。”

叶与青有些慌神，木讷地来回摇着头：“我们是一家人啊，怎么能少了你？”

“犯什么傻……没有我，你们才是一家人。”

“什……么？“

愣神间，程靳希的背影已然走远。

叶与青僵着身子往前跌了两步，毛拖鞋洇了雨水，凉意从脚心透了上来。

“阿靳……”他直勾勾地看着前方，声音隐隐发了抖，“他要走了……”

外边的风呼呼在吹，叶与青一个人站在走道上呼呼地喘。两侧的墙不停压过来，血液往心上撞，推他往前走，往前追。

麻木的手掌狂拍在电梯按钮上，电梯门开，灯光亮得刺眼，身体在下坠，十六层，十五层……四层……大堂的保安小哥抱着伞追在他的身后……

雨还在下，叶与青狂喊着扑向程靳希。

“阿靳！”他用尽全身力气，在震天动地的闷雷中，冲到了那把黑伞下，眼前一黑，死死抱紧了他。

程靳希转过身，恰在此时，一道闪电哗擦而过，照亮了他眸底一抹微不可察的脆弱。

“轰隆——”雷声姗姗来迟。

程靳希抬起手，在他肩上轻轻一推：“我还欠你一个道歉。”

沾了雨水的手指轻点在叶与青的颈侧，那道疤痕已经很淡，隐隐能看到新长的肉泛着浅粉。

叶与青心脏一沉，沉得仿佛再也跳不动了。

他呜咽着摇头，一把抓上他的手，微微仰起的面容上挂满了雨水：“我不要你道歉……我不要！你别想跟我两清！”

空气中的信息素味渐浓，带着明显的魅惑，试图勾引出Alpha的兽性本能。

程靳希嫌恶地笑了一声，用力抽回了手：“别碰我，我嫌脏。”他声音沉冷，浇灭了一切爱的可能。

叶与青呆滞住了，仿若惊雷自天灵盖倏然砸下，把他身体里蠢蠢欲动的妄念焚了个一干二净。

这时，一声刺耳的鸣笛划破了雨夜。

冷灰色的天棚下，冷灰色的人行道边停着辆猩红的跑车，车身上一道道银亮的伤痕撕破红油漆，仿佛刀光剑影悬在半空，翻起的铁皮赤条条的，像挂着冷淡的笑。

海言气得捂紧了自己的胸口，驾驶座上的楚伊扬还望着窗外发呆。

“混蛋！”海言气不过，伸出手又在方向盘上发狠似的狂拍了四五下。

一顿滴滴叭叭之后，副驾车门旋起，他大踏步冲向雨中搂搂抱抱那两人：

“程靳希，你他妈有空在这里腻歪，没空接电话是吧？！你知不知道伊扬找了你多久，你知不知道他都快急疯了！”

楚伊扬坐在车里，玻璃上的雨点分明已经小了，风雨声还是灌满了他的耳朵，莫名带着凄厉的金属摩擦般的尖叫，像一千根针生生把耳膜扎穿。

程靳希站在伞下，脸上很平静，眼神很淡。车窗上贴着膜，天色昏沉，路灯也不亮，他应该看不见他的。

可楚伊扬知道，他就是在看自己。

黑伞边上的两人吵吵闹闹，海言就是有这本事，路见不平的戏码不用热身，立刻就能撸起袖子开演。

程靳希没有参与，他甚至不是个称职的路人甲，连好奇地看上一眼也做不到。

宽肩窄腰，一把黑伞。真好看啊。

楚伊扬凑近车窗，抬手抹了一把，还是看不清，分不清斑驳的雨渍是玻璃上的，还是……他的伤不能沾水的。

他忘了，以进化级Alpha的身体素质，那伤应该好得差不多了。

“你在这里呀……”楚伊扬主动下了车，若无其事地微笑着，脚步不急不缓，好像这只是个再平常不过的雨天，“我刚从研究所过来，去拿了点资料。真的，有点复杂……很多我都没有看懂。”

他没撑伞：“嗯……可能，我没你想象的那么聪明。”

雨却停了，停得太不是时候，脸上的水渍一下子没了借口。

“我还有好多问题。”楚伊扬抬起手，用力按在了眼睛上，他以为水挤干了，就不会在有。

“去……实验室？”他的手不知道该放在哪里，碰了碰自己的头发，又碰到了耳朵，“还是你的小公寓？……要不酒店吧，资料在我车上，随便哪里都可以……”

他像个运气不好的独角戏演员，今天的观众特别冷静，没有掌声，连表情都吝啬。

“东西都在车上，真的。”楚伊扬回身指了下他那破车，怕他不信，又自说自话地就往回走，去翻资料，去翻平板，急于证明他没撒谎，东西他都带着，他真的是一个好学生。

手掌按在皮质座椅上，啪嗒、啪嗒……车里也下起了雨。路灯在抖，影子跟着颤颤巍巍，手里的纸也哗啦哗啦的不安分……

顷刻间天旋地转，地动山摇。

A城也会地震的吗？

楚伊扬腿一软，直接跪了下去，一只手捞在了他的腰上。

黑伞掉在车顶，翻了两翻，滚在地上，又一头撞上了灯柱。

程靳希从背后搂住了他，宽阔的胸膛紧贴上了他止不住战栗的背脊。楚伊扬在他怀里，呼吸急促，紧张得像是在抽搐，双手慌乱地扒在车顶支撑着，想要靠自己的力量站稳。

“没骗你的，就问些资料上的问题……”此时此刻，楚伊扬竟有些后悔来找他了。

他不敢看他，不敢问他为什么不回电话，更不想知道明天离开前，他会想要说些什么。

两人紧紧拥着，两具身体潮湿而冰凉，耳边只有彼此的喘息声，连颤抖都在一起。

程靳希在他眼尾重重落下一吻，力道之大更像是双唇撞在了他的太阳穴上：“车是怎么回事？”

“小车祸。”楚伊扬笑着说，可笑得越用力，眼泪偏偏流得越凶，“我哥骂过我了，你就别来训我了……小车祸而已……”

“手上的伤呢？”

楚伊扬闻言赶忙收起右手，甩了甩衣袖，遮住了腕边的划伤：“打过破伤风了。”

“伞也不打，淋得这么湿。”程靳希说着便去吻他的耳廓、耳垂，冰凉的双唇擦过他的颈侧一路往下，用力地吻在了他的锁骨上。

“想起来的时候，雨也停了。”楚伊扬的声音很轻，夹着抽泣声，突然手上力道一松，整个身子都靠在了程靳希的身上。

他后仰着脖子，一手扯落了自己衣领上的两颗钮扣，心跳得太快，太紧张了，紧张得都快忘了该怎么呼吸。

“不舒服？”程靳希问。

楚伊扬摇摇头，嘴里念着：“冷，只是冷的……”他转过身，把额头抵在了程靳希的胸口，双手紧扯着他的衣袖：“可你别不管我……”

此刻程靳希就在他面前，一抬眼就看得到，一伸手就摸得到，然后呢？求他留下，为自己留下？

他的天才科学家可以没有实验室，没有大学，没有名声也没有未来吗？他还这么年轻……

就算程靳希愿意，他又怎么舍得！

“跟我走。”程靳希的声音很冷，像根冰锥，一击致命。

心口好痛，仿佛有某种炙热的东西喷溅出来，楚伊扬垂着头一动不动，他没看见抚过他发顶的手指也在不受控地发抖，像冬日雪白湖面上，一把即将沉没的碎冰。

“发什么愣。”

最后，还是程靳希开口打破了沉默。不舍的情绪只在他脸上停留了半秒，转眼又恢复了如雪般的平静：

“不是说带了资料来问我么？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