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初冬，教室里死气沉沉。最后一节课的下课铃响起，讲台前有着闪亮秃顶的数学老师终于停下了如同魔咒一般催眠的讲述，放下粉笔，把厚厚一叠快要散架的讲义卷起塞在腋下，拎起一旁掉了漆的保温杯，准备如平时一样慢悠悠晃出教室。

数学老师姓吕，叫吕强。作为一名热爱养生的佛系中年男性，他才三十来岁就英年脱发，留了极其高调的“地中海”发型。其不拘一格的性格和老气横秋的言行举止相得益彰，人送外号“吕中海”。

暖融融的夕阳透过半开的窗户洒进教室。下课铃声一响，沉睡的教室渐渐苏醒过来，聊天和收拾书本的声音由小转大。轻松惬意的氛围在教室里迅速蔓延。

今天周五。

实验中学初三二班的孩子们这周刚结束各科期中考试，下周才会公布成绩和讲解试卷。不论是从心理上还是生理上，大家都急需放松一下。已经有班上的小团体就“待会去哪里玩”这个难题展开热烈讨论，交谈声和书包拉链滑动的脆响此起彼伏。

“对了，课代表过来一下。”吕中海突然想起自己还没布置作业，在门边停下了脚步，朝坐在最后一排靠窗的短发女生看去。

女生留着齐耳短发，皮肤很白，长得很乖，神情却像只晒太阳的橘猫，漫不经心。琥珀色瞳仁沐浴在阳光里，呈现出近乎透明的质感。

教室太嘈杂，她并没有听到吕中海的话，依然垂着头，面无表情地看着桌上摊开的各科课本。

大概是从一个月前的某个下午开始，她就突然读不进任何东西了。课本也好，课外读物也罢，明明每个字、每个符号都认识，连在一起却那么的陌生。

不管她多么努力地回忆之前做题的细节，这些文字和符号都会翻滚着、旋转着，直接从脑子里呼啸而过，留不下一点痕迹，哪怕是一行简单的说明都得看四五遍。现在考完期中，又一周过去了，依然没有好转。

明明被阳光包围，林深深却感到一种无力掌控的寒意攀上她的后背。

“林深深。”吕中海提高音量重复一遍，林深深依然没有反应。

“深深，叫你呢。”一支带兔耳朵笔盖的粉色水性笔戳了戳她，是隔着过道的文小雪在提醒。

林深深这才回过神来抬头，深吸一口气，起身小跑过去。

“这周的作业是练习册第58、59、60页习题还有这里的六到十题......不做第七大题，下周一收。另外要复习教材第五章。”

吕中海这几天监考和批阅试卷很累，一边迅速翻着手里的练习册，报菜名似的报出一串页码，一边在心里盘算下班后如何好好犒劳一下自己，晚饭是吃楼下的张叔小笼包还是对面街上的鲜汤猪肚鸡，人还在教室，心已经飞走了。

不料，他刚放下练习册，下一秒就听到高跟鞋极富节奏的“咚咚”声从门外的走廊传来，脚步声迅速由远及近。

门把手转动，黑色的裙角随风飘扬，气势逼人的女老师随即出现在教室门前。

“吕老师，请等一下。”

教室嗡嗡的骚动霎时减弱，吕中海溜出教室的念头被扼杀在摇篮里，所有人都抬头看向面前的人。那是他们的新来的英语老师兼班主任，曲婷。

曲婷如初到班级的那天一样，化着精致的全套妆容，粉底液精心掩饰了眼角的细纹，足蹬一双亮面高跟鞋，搭配一丝不苟的白衬衣、黑半身裙，气场极强。她进门后朝吕中海简单点头致意，随后径直走到讲台前停下，将手上的花名册往桌上一拍。

“这次数学期中考很简单，班里上80分的竟然还不超过一半。”曲婷直奔主题。

方才还热热闹闹的教室突然间极其安静，窗外树叶窸窣，偶尔的啾啾鸟鸣声清晰可闻。

林深深立马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

试卷可能已经提前批阅完了，部分成绩到了各班班主任手上。想必是他们班的表现太糟糕，曲婷忍不到下周一，现在就过来“审判”他们。

“初三是最要紧的关头，千军万马过独木桥，你们明年就要中考了，却连最基础的温故知新都做不到，还想考什么名校？”

“明明是尖子班，数学平均分还比不过吕老师同时在教的普通班。吕老师认认真真教导你们，每天学学学，都学到哪里去了？我看你们的心思根本就不在学习上！”

曲婷的语气十分严厉，每个字都像冰块一样冒着丝丝寒气。一连串质问和凌厉的目光劈头盖脸甩过来，吓得众人都默默低下了头，个个眼观鼻鼻观心，包括几个自认考得不错的同学。

班主任骂人的气势太恐怖，林深深还没来得及回到自己的座位，杵在讲台边，进退两难。

旁边的吕中海也有些不自在，但是他非常配合地装出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就差扼腕叹息了。

能不能先放我回座位啊......

林深深有点无奈。她想悄悄溜下去，但又不想在这时候引起曲婷的注意。看不进东西的毛病有一个多月了，她对这次考试心里有数——毫无疑问凉凉。

坐在前排的死对头兼班长魏瑶瑶若有所感，忽然抬头瞥了她一眼，漂亮的眼睛里带着显而易见的幸灾乐祸。

林深深心情并不好，迅速瞪了回去，再抬眼的时候却正好迎上班主任怒气值拉满的目光。

如果眼神是把刀，林深深大概已经被大卸八块了。

“尤其是有些同学！”

曲婷正愁着没人可以拿来泄愤，正好有人撞在枪口上，便毫不客气。

“带着保送的光环进实验班，仗着成绩名列前茅就开始懒散，一到初三，成绩就跟骑单车下坡一样越滑越快，不知道心思都用在什么上面！我早就提醒过你们，学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不思进取就一定会退步！”

又是噼里啪啦一顿输出，没有指名道姓，但说的是谁显而易见。

平心而论，曲婷并没有说错。她只是说出了事实，尽管确实难听。

林深深垂下了眼睛，不着痕迹地避开了曲婷锐利的目光，不料这个动作更加激怒了对方，曲婷深吸一口气，仿佛用了很大的力气吞回去更难听的话。良久，她对着全班吐出一句十分经典的质问。

“骄兵必败，你们对得起辛辛苦苦送你们上学的父母吗？”

“对得起他们的付出和期望吗？”

林深深没有抬头，但她清楚地捕捉到了曲婷语气里浓浓的失望。

2.

“深深，等等我。”

头上别着一个兔子毛绒发卡的女孩背着粉色书包气喘吁吁地追上来，是文小雪。

林深深走得很快，大步流星，文小雪追上她的时候都快走到学校大门口了。单薄的身影使得宽大的校服更显松垮，背后的黑色书包看着巨大且沉重。

被人叫住，女生停下脚步，回过头来。逆着光，她的面容模糊，神色莫辨。

橙红色的夕阳悬挂在天际，如同一颗巨大的琥珀。余晖洒向大地，渲染着一切，将整个世界染成金色的梦境。

“程阿姨的事，对不起。”文小雪攥紧衣角，小心地开口。

“不用说对不起，又不是你的错。”

几乎是脱口而出，林深深的回答很快，也很平静。她事后早就回想过无数次，这事和文小雪有关，但是绝对不是文小雪的错。

“但是如果不是我叫你出去，也许那天......”文小雪一下子不知道该怎么说。回想起林深深当时接电话的神情，文小雪觉得心里酸酸的，眼眶不由自主地泛红。她知道林深深家里的情况，林深深的成绩下滑必然和她妈妈的事情有关。

文小雪不想提起好朋友的伤心事，但是她觉得自己有一份责任，已经下定决心要好好道歉。

是因为她，林深深才没能及时接到医院打来的电话，没来得及见程阿姨最后一面。

下班高峰期，可以看到主马路上川流不息的车队，实验中学的门口熙熙攘攘，被接孩子的家长围得水泄不通。她们的位置离铁门并不远，身边不时有嬉笑打闹的同学经过，按理来说应该非常喧嚣，文小雪却觉得她和林深深身边有一道无形的墙，隔绝了所有的声音，只在两人间留下如有实质的沉默。

林深深眼角的余光瞥见，不远处已经出现了文小雪父母的身影，文叔叔站在人行通道的台阶上，踮着脚尖，伸长了脖子朝这边眺望，阿姨手里拿着文小雪喜欢的糖葫芦。

“小雪，你还记得我们阅读课上一起摘抄的那本小说吗？”

她没有接着文小雪的话往下说，反而换了个话题开口。

“嗯？”文小雪吸了吸鼻子。

“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

“这个世界上，任何事情都有可能发生在任何人身上。”

在文小雪怔愣的目光中，林深深轻轻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转瞬即逝的笑。

“我看到你爸妈了，回家去吧，我没事的。”林深深伸手拍了拍文小雪，说罢准备转身。

“等等，还有一件事。”文小雪想起了什么，急忙开口。

林深深闻言再次回头，不知所以地挑眉，表情酷酷的。

“把手给我。”文小雪说。

“干嘛？”林深深嘴上问着，但还是乖乖伸出右手。

“两只手啦。”

文小雪拉起林深深的另一只手，示意她双手并在一起。

小心翼翼藏在背后的东西终于拿出来了，一个当下最流行的垂耳兔挂件被女孩小心地双手捧起，送到最好的朋友的手心。

黑色的毛绒兔子，捧在手里的感觉柔软而温暖，像一团小小的云。因为被女孩攥在手里跑了一路，沾了一点手汗，所以上面的绒毛乱糟糟的。

“生日快乐，深深。”文小雪有些不好意思地说。

注：文中提到的小说是长洱大大的《天才基本法》。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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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虚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