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算大的户型里勉强隔出来一间茶室,女人坐在一边,不安地抚摸孕肚。她不复先前邋里邋遢的造型,仔细盘好了头发,脸上拍了一层薄粉,淡红的胭脂润了唇,素眉盖住了忧色。
开门迎客时,她逆着光。有那么一刻,阚佩仿佛看见的是阚园园,那个靠在摇椅上,安安静静歇息的阚园园。
“你来了。”女人关上门,把他带进茶室,递上一杯热茶。
茶室的光线不是特别好,哪怕现在是白天,也只能隐约看清对面坐着的是谁,偏偏女人没有开灯的意思。
阚佩没有喝她的茶,将刚买的水果放到桌上,顺手撩走了桌面上的打火机,点了一根烟。
他轻咬着烟蒂,没真抽,但从女人的角度看,效果已经达到了。
女人像是笑了一下,道:“我闻不了烟味。”没有责怪,只是在陈述事实。
阚佩用茶浇湿了一张叠起来的纸巾,再将烟头摁在纸巾上,火星挣扎了一瞬,归于沉默。
“抱歉。”
女人托起茶杯抿了一口,月白色的披肩滑落至臂弯。
大冬天的,她穿了一件旗袍。阚佩避开目光,想,多亏室内有暖气。
话说回来,有今天这出,还是女人亲自上门来邀请的阚佩。她大概是看到了电梯停靠的楼层,所以能找来。
阚佩还没想好要怎么潜移默化的接近她,目标就主动出击了。
也好,省事儿。
至于她为什么如此积极,那只能是她有执念。
阚佩把熄灭的烟包好,扔进垃圾桶——对李辞郇有很深的执念。
“你是严生的孩子吧?”女人站在他们的出租屋门口,眼睛里有期望。
她没有证据,只单单凭借样貌和阚佩选择暂住在这里。她就这么横冲直撞地发问了——这些年,她像这样问了许多人。
严生,死亡证明上的名字。
阚佩承认了,接着就收到了女人的邀请。
“我就知道他没有死,我就知道……你,你什么时候有空,能来我家做客吗?我想跟你聊聊。”
她非常紧张,紧张地不自觉把孕肚捏皱了,却没唤回她任何的注意力。
现在,女人坐在他对面,慈爱地说:“我这个孩子要是生下来,就跟你差不多大。”
那就是没生下来,她一直在装作还怀着。在她的念头里,只要还怀着,那孩子就还存在。
她在电梯门口跟电话那边吵架,就是在争论自己的肚子里是有孩子的。
“给它取名了吗?”阚佩礼貌地接下了她倒的第二杯茶,喝了一口。
女人听到这话表现得很欣慰,甚至有些神经兮兮。她回答:“取了。是女孩儿,就叫严奇奇,是男孩儿……我觉得会是男孩儿,就该是男孩儿,就叫,叫严童。”
女人说完,害羞地笑了一下,道:“其实是我的名字,我叫童奇。我取的名字没什么水平,还得爸爸来,得……你爸爸来。”
阚佩没应承她的话,打开手机发了个消息。
手机屏幕的光亮起来,照出了阚佩清晰的脸廓,照碎了童奇营造出来的梦。
她好像是清醒了,眉间却重新笼罩起哀愁,雾蒙蒙的,盲了她的眼。
阚佩前面顺着她,她想看见严生,阚佩就做出严生的举动;她想看见自己的孩子,阚佩就表现得礼貌谦和,像个让人省心的孩子。
做这些,完全是为了套她的话。但显然,仅仅让童奇沉浸在自己的美梦中了。
阚佩放下手机,道:“您叫我来,是为了什么?我爸吗?”
童奇像是终于感受到了冷意,用披肩紧紧裹住上半身。
“阿姨,就想再见他一面。我给警察报案,说他失踪了,警察找了很久,没找到,就把案子暂压下了。还是严生的朋友,一直在帮忙找……”童奇捧着热茶,滚烫的杯壁刺激着她的痛觉,却同时在缓解她的痛觉,“后来他朋友说,人回不来了,出了意外被火烧没了,还给了我一张死亡证明。我……我不相信。”
童奇没声没息地哭了,在光线的遮挡下,泪珠只一闪而过。
“我没见到人,我不信,他肯定是逃出来了的。”
阚佩递出纸巾,童奇抽着泣拭泪。
“我没听我爸说过,怎么会起火?”
“严生……他很优秀,眼光特别好,做投资非常准,每次成功后都会给我买礼物……那次他说,有人给他介绍了一个项目,他估算过了,回报率很高。但那是个大项目,投的少了人家看不上眼,不会要。我们俩就凑了一些钱投进去。”
“他朋友说,严生失踪那天是项目出了问题,他去找人理论,也是去商量解决办法,没想到……他们约谈的地方太偏,在山里,是项目负责人搞的一处农家乐。那天又下雨又打雷的,农家乐没什么人。”
“但就是因为打雷,劈中了电线,火,就起来了。”
童奇说着,眼里好似复现着那团烧毁她人生的恶火。
“一些钱”是好面子的说法,她的所有积蓄,以及变卖了住了没几年的高级公寓的钱,完完全全都投进去了。
童奇又止不住哭泣,她许久没这样哭过了。
“他既然逃出来了,为什么不来找我?是不是因为那个该死的项目觉得对不起我?我不怪他,钱没了还可以重新赚的,我不怪他啊,他为什么不回来?”
“阿姨就想再见他一面。”
童奇那时候未婚先孕怀了孩子,严生说等那个大项目成功了再风风光光的娶她。
要给她鲜花,给她蛋糕,给她完美的家。
在寻找失踪的严生时,童奇流产了,醒来就听见他的朋友拿着一张苍白的纸,平静的叙述严生死亡的事实,叫她节哀。
错了,那位“出轨对象”——或者说,那位知道李辞郇的真实身份,知道他利用假身份做什么事的人不是童奇。那会是谁?
“阿姨,我会把您的意思转告他的。不过,您说的那位朋友也不知道真相吗?那是不是也该把消息传达一下。”
童奇没回话。
“我想我得去拜访一下,毕竟是我爸曾经的朋友。”阚佩温和地笑了笑,去厨房给童奇洗了个梨子,趁这段时间让她好好调整情绪。那梨子是他买来的水果。
等阚佩回到座位上,童奇叹了口气,道:“不是我不想告诉你,我也不知道那位朋友现在在哪里。”
“嗯?”
“是个女的,叫阚园园。她的男友当时调到别的地方工作,她跟着去了,我们也就没联系了。”
阚园园。是她,他的母亲。
绕来绕去,李辞郇要他找的人,是阚园园。
而童奇最美好的年华,被他的父母亲做局,毁掉了。
李辞郇明显是来骗财的,阚园园是帮凶。他们绝对不止一次做这样的事。还有多少人如同童奇这样被伤害?
好恶心。
他是他们的孩子。
好恶心。
童奇没发觉他的异常,和蔼地问他:“都还没问你,你叫什么名字?”
“我……”阚佩极力让自己镇定下来,可他实在不知道要怎么回答。如果说出自己的真实名字,童奇会怎么想?但如果虚构一个名字,那他不就变得和李辞郇一样是虚伪的骗子了吗?
等一下,李辞郇是故意的。他构造了语言的陷阱,引导阚佩这样兜圈子找人,是他真实的用意。
兜圈子除了拖延时间还能达到什么目的?又或者,李辞郇就是想拖延时间。
他想让阚佩继承他的这所谓的“事业”,那就要剔除一切能动摇阚佩的因素。而这其中,知道事情的全部真相,和阚佩关系亲密,又与李辞郇有嫌隙的,只有阚园园。
“抱歉,我突然有点急事,下次再来拜访。”阚佩起身急促地做了告别,在童奇的挽留声中夺门而出。
阚佩一路跑一路安慰自己,李辞郇还不会对阚园园怎样,他还想让阚园园亲自把事情的所有告诉自己。
可是,李辞郇拖延时间的行为,让阚佩联想到一种极端的可能——积少成多的慢性毒药。
李辞郇不会自己动手,那还有谁?和阚园园整日在一起的,最有机会下手的……
阚佩停下,气喘吁吁地拨通了余烬的电话。
“喂?我刚到你家你就打电话来了,心有灵……”
“余烬你听我说,别让我妈吃保姆给的东西。还有,盯着点儿她们。”
“哦哦,好,你的行李我会整理好的。”
阚佩挂了电话,身边停下一辆车,车窗摇下,小助理挥了挥手,问:“去哪儿?我载你?”
阚佩没有迟疑,上了车,道:“去机场,谢谢。”
*
余烬放下电话,笑容明媚,“阿姨,佩佩的房间是哪个呀?麻烦您带个路领我去。”
保姆应了,收回目光,放下手里的活儿,带他去房间。
阚佩那时给童奇说的空闲时间是配音工作结束的后一天,也就是今天。
阚佩计划先来看看阚园园,再考虑新年再哪儿过。
本来今天是一起过来的,但是因为童奇,阚佩就让余烬先来,他和童奇聊完就过来。
余烬想在阚佩的家长面前好好表现表现,于是赶了最早的一趟航班,要在阚园园面前多刷刷脸。
方才的电话……虽然不清楚缘由,但阚佩既然这么说了,那保姆肯定有问题。
到了卧室,余烬卖乖讨巧请保姆把阚佩卧室的卫生再打扫打扫。
阚佩不在,他的卧室保姆每三天搞一次卫生,这周还没打扫过,她也不知道阚佩他们今天要回来,所以没有提前准备。
这会儿便顺了余烬的话,拿来工具打扫。
保姆这边搞着卫生,余烬那边收拾行李,嘴上不停地聊。
聊了会儿,余烬累了,加速把东西整理好,上手帮着换了床单被罩。
“小余啊,中午想吃什么?告诉阿姨,阿姨给你做。”保姆喜欢这种开朗讨喜,又干得了活的孩子。
余烬思考了一下,道:“我问问佩佩,他应该能赶上午饭,看他想吃什么,他吃什么我就吃什么。”
保姆看着他兴致高昂地给阚佩发消息,总算回味出了点儿不对劲。
阚佩跟保姆打招呼时说他和他朋友一起回来。
“朋友”,谁家好朋友这么……黏糊。
过了会儿,余烬藏起手机,面红耳赤,低头嗡声道:“他说想吃鱼。”
保姆:“……”这孩子真藏不住事儿。
余烬咳了声,说:“阿姨您随便做个剁椒鱼头就好。”
“好。”
保姆拾掇好工具,出了卧室。
余烬拿起手机,看着还没有得到回应的消息框,输入自己的话。
【男朋友:别急,路上小心。这边有我。】
余烬把这条讯息发出去后,从卧室出来,问保姆需不需要帮忙。
保姆指了指配比好的药盒以及放在旁边的水杯,道:“这个点儿该劝园姐吃药了。你要是愿意帮忙的话,我去超市买食材就没那么赶。”
“保证完成任务。”余烬拿起药盒和水,朝阳台走去。
阚园园在阳台上晒太阳,正闭眼假寐。
阚园园听见动静,睁开眼,笑着问:“是佩佩回来了吗?”
余烬动作一顿,他把药盒和水杯放到一旁的玻璃桌上,手在阚园园眼前晃了晃——她没反应,她看不见了。
余烬收了手,拉来一张椅子到阚园园身边坐下。
“阚姨,我不是佩佩,我是他的同学,我叫余烬。”
在余烬看来,两个人间的关系可以不止一种。他和阚佩是同学也是爱人,并不矛盾。所以他只是介绍了其中一种关系,隐瞒了另一种关系。当然他也想把另一种关系宣之于众。
“您可以叫我小余。”
阚园园点点头,说:“佩佩什么时候回来?我有话要跟他说。”
余烬道:“快了,午饭前能赶到。”
阚园园又合上了眼。
“对了,保姆阿姨说您该吃药了。”余烬拿起东西,保姆出门的声音也随之响起。
待门关上,余烬松手,玻璃杯四分五裂,水渍淌在地上染了尘埃。
“抱歉,水太烫了我没拿稳,我再去给您倒一杯。”
“倒杯常温水就行。”
“好。”
家里上饮用水余烬也不知道哪一样阚园园是能喝的,于是无声无息地接了杯自来水。
药盒的药被他换成了药箱里没有拆封过的常备药,什么降火的、消炎的、养胃的,只要不过敏,随便吃一下没什么事。
总之就这样糊弄过去了。
*
阚佩到家时,饭菜正好全部上桌。
他和余烬交换了个眼神,走过去拥抱了一下阚园园。
“我回来了。”
阚园园连声说“好”。
这顿饭菜是余烬从头到尾盯着保姆做完的,他还给打了下手,确定没有加其它不该加的东西。
吃饭时,阚佩发现了阚园园眼睛的异常,想说什么,生生忍住了。
余烬在餐桌底下握了握他的手,另一只也不闲着,给他碗里夹好吃的菜。
“你不是说想吃鱼吗?快吃快吃。”
阚佩稳了稳心神,道:“嗯。”
饭后,阚佩被阚园园叫去书房单独谈话。
说起来,阚园园虽然精神状态不太稳定,但她有丰厚的积蓄,所以她能住在比常人好许多的房子里,能请来保姆。
而这些丰厚积蓄的来源,被慢慢撕破面纱,乖张的,傲慢的,享受这种可耻。
“你爸给我打了电话,他说我就快死了。”
阚园园揉了揉眼睛,她失明的那天没有情绪失控,没有歇斯底里,接受地无比轻易。
这是她的代价,是她的报应。
“我知道,他想逼我把一切都跟你说了,再把你同化成共犯。”阚园园如今多说几句话都显得费劲,“你是我的孩子,可我帮不了你什么了。那些……过往,你想听吗?”
过往,这样的解释,来粉饰所犯的罪恶。
“你说吧。”阚佩看着面前的木桌,上面还有他幼时扎进去的铅笔笔芯。
李辞郇不是一个人,他一个人做不到这些。他有一个团队,盯上一个目标后就全力收集目标的个人资料,按照这些资料,他们把李辞郇打造成目标的完美恋人,从目标身上疯狂敛财,接着假死脱身。
阚园园原本是受害者中的一个,但她防备心很高,所以她知道李辞郇是在诈骗她,即便如此,李辞郇扮演的完美恋人实在太动人。为了留住人,阚园园私下调查他,好不容易才获得了关键证据,她拿证据威胁李辞郇用真实身份跟她结婚。
李辞郇答应了,但提出了条件,不能妨碍他继续干这行,并且有需要的时候,阚园园必须配合他。
阚园园太想以婚姻栓住人,答应了他。
婚后阚园园发现自己想得太天真了,李辞郇根本不会为了已婚的身份收心,还时常让她扮演配角。
以童奇为主角的那场局里,作为配角的阚园园意外得到了比自己小了五六岁的男人的追求。
阚园园想,或许我帮李辞郇赚钱,会让他更高兴,会把心思往我身上放放。于是她答应了男人的追求,只是为了做和李辞郇一样的事。
可那时她内心深处其实已经知道,李辞郇早就不是一个完美恋人了,他懒得再在她面前演。
她所渴望的东西,原本就是一滩烂泥。
但是阚园园无法接受自己的失败,所以一次次麻痹自己,祈求李辞郇看她的时候,能再现完美恋人的样子。
她从那个男人身上搜刮到钱财后,李辞郇确实正眼看了她一段时间。也就是那时,他们生下了阚佩。
在某一天,阚佩奔跑在公园的草坪上,追逐着一只蝴蝶。
阚园园幻视了,她看见那只蝴蝶消失,阚佩义无反顾地奔向深渊巨口,追随着李辞郇的背影,又逐渐成为了那个背影。
她晃了晃头,再睁眼——阚佩看见了李辞郇,开心地叫着“爸爸”向他怀里扑,李辞郇接住小豆丁,一把举起来跟他玩飞天游戏。
就是如此美好的一幕,阚园园看得浑身冷汗。她想,我得带阚佩走,我必须带他走。
她陷得很深了,无从抽身。但阚佩不一样,阚佩还小,他会有光明的前程。
所以她坚决地和李辞郇离了婚,带走了阚佩。
她从不后悔这个决定。但和李辞郇在一起的那些日子带来的影响融进了血肉,无时无刻不在折磨她的精神。
就像她很喜欢的书,不能表现出来,要迎合目标们的喜好,不能拥有自己的意志。
她太痛苦了,过去犯下的错与现在平和的生活割裂开来,是强烈的反差,她觉得自己不配这样安稳地活着,她总要付出代价。
她太痛苦了,加上她有这类精神疾病的基因,于是,她把自己放纵了,在情绪的漩涡中流浪
阚园园曾经,是个很要强的人。
*
“佩佩啊,我没有照顾好你,对不起。”阚园园讲了很多,这会儿精力耗损极大,“我当初不应该把你生下来,让你受这许多苦。”
“佩佩啊,我希望你别太难过,别为你父母亲是这样的人而难过,不值得。”
“佩佩,报警吧。”
阚佩低下头,眼眶濡湿,他的话全都出不了口。
抬起头,视线触及到阚园园时,唯有一声:“妈。”
这章真够难写的orz
感谢阅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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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第三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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