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清平被杖责了。
这位骄傲的将军出身高华,是东京世家的嫡子,身有从龙之功,就算被贬谪至此也无人敢看轻他,如今一挨打,全营上下哗然。
他是营中主帅,谁敢罚他?
答案似乎呼之欲出——近来主帐之外的护卫森严,恐是禁中来的大人物。
监军太监?
营中确实多了不少白面无须者行走。
众将士早对新帝信重内侍有所耳闻,原以为只是谣言,索庆离东京那么远,再真的话传过来也会变成谣言,更何况新帝上位的手段狠戾,又是戎马出身,何必依赖阉党?
他们都不当回事。
不想他们连陛下的伴读都敢动…
没过几天,主帐又下达了一条整军之令,紧锣密鼓地搜查各帐,一日之间就将不少人绑了拉到校场之前斩首示众,听说都是爱好欺压边民、犯下□□贪杀之罪的无耻之徒。
索庆边军都讨厌太监,恨他们无功却能居于庙堂之上,也恨从前他们贪墨军粮、害同袍饿死的恶行。私底下不知道咒骂了多少不堪入耳的词汇,如今见识到他们的手段,一时之间,人人自危。
在沈清平安排的帐内养伤的雁无也感到了慌乱,但她与其他人不同,她总感觉……
是他来了。
是容齐来了——那个三年前骗她回援,最终害得她麾下将士尽数殒命淮北、害得她被发配索庆,只能与苦寒终年的骗子,他来了。
雁无坐在床上,沈清平的亲兵依然在按时给她送饭,可她拿着木勺的手却开始止不住的颤抖。
她感觉自己在耳鸣,营帐周围传来的噪声喧闹而庞杂,雁无却仿若魂已出窍,她静静地盯着从帘缝之间透出的光影,四肢被冻住了般麻木。
脚步来来回回,眼看就要到这间帐子了。
“这里头住的谁?”
“伤员营?索庆近来无战事,哪来的伤员?”
“咱家奉上令搜查奸细,还不快给我让开!”
雁无教这尖锐的嗓音叫回了神,因为手抖而打翻了粥碗,她却顾不上被弄脏的被褥,爬到床边够自己那件陈旧的棉服,颤抖着套到身上,便跌跌撞撞地掀开帐子逃走。
那些凶神恶煞的兵将围在原本的伤员营外,一时间没注意到她,等有人发现,雁无已经跑到了营地边缘。
“谁?抓住他!”
伴着铠甲碰撞的沉闷脚步声越发近了,雁无绝望地发现自己的手脚失去了力气,她攀着墙壁向上爬,可一个腿软就跌倒在地。
难道就要这么认命吗?
她不知道容齐是不是在找她,为何找她,当年他在阵前救了自己一命,她后来也偿还了啊,不仅数次以身相换,后来更是付出了此生难以释怀的代价。
……在索庆的这几年,雁无已经不知道多少个夜晚都伴着同袍的喃语入睡了。
他们好像被困在了黄泉此岸,他们恨自己竟然如此信任她,恨她为何轻信帝王之爱,恨她是个无能的主帅。
她浑身发冷,只能缩在墙角,眼看就要被发现了,阴影中却伸出一条黑壮的胳膊,将她捂着嘴拖了进去。
*
从昏迷中醒来时,雁无发现自己正身处于潮湿的洞穴内。
唯一的光源是不远处摇晃的火光。
她眯眼望去,发现火堆旁坐着一个眼熟的人。
雁无浑身紧绷,下意识去摸腰间——那里空空如也,她的匕首早在被帐责那天就被卸下了。
“醒了?”
一个粗嘎沙哑的声音响起,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诮。
火光跳动,映出一张黝黑、布满风霜沟壑的脸,还有那双鹰隼般锐利、此刻却闪烁着复杂光芒的眼睛——袁黑。
“是你…”雁无的声音干涩嘶哑,带着一丝难以置信,但她的语调转瞬成冰。
“你想干嘛。”
袁黑绝无非善类,他一定别有目的。
果然,他露出了不屑的笑容:“别误会,老子可不是菩萨心肠。”
他啐了一口,随手将一块烤得焦黑的干肉丢到她脚边,眼神像打量一件待价而沽的货物。
“我犯事儿了,那群阉狗鼻子灵得很,索庆待不住了,所以需要你帮个小忙。”
雁无警惕地追问:“什么忙?”
她养伤这阵子跟沈清平来往过密,被这厮发现了吗?
可惜,沈清平品行刚正,他二人也不过淮水营的几年交情,恐怕不可能被袁黑利用容情。
他却凑近火堆,压低了声音,带着一种亡命之徒的兴奋和狠厉。
“幸好老子这几年捞的油水够多,足能买通那些没卵子的玩意儿……
那天我请公公们去小红楼吃酒,领头的酒量浅,昏沉间可给我透露出一个不得了的大消息,你猜怎么着?”
雁无看着他一步步靠近,露出得意的狞笑,荒唐的真相在脑内成型。
雁无只觉得被绝望逐渐攫住了。
“咱们这鸟不拉屎的索庆,竟然来了条真龙,皇帝老子亲自来了!”
他盯着雁无骤然煞白的脸,露出焦黄的牙齿。
“他在找一个女人,一个丢了很久的女人…是你吗?许雁绝。”
袁黑的目光像毒蛇的信子,一点点舔舐着雁无包裹在破旧棉衣下、因紧张而微微起伏的瘦弱躯体。
他的目光触及雁无木然的双眼时,立刻得到了他想要的答案。
“真是你!果真是你!”
“哈哈哈哈,天不绝我。”
袁黑猛地站起身,上前两步,阴影笼罩住蜷缩的雁无,带过的空气流动着一股汗臭和血腥气。
他一把攥着她的领子将雁无提了起来,语调逐渐癫狂起来。
“老子早就觉着你不对劲儿。骨头轻飘飘,身板儿没二两肉,连撒尿都他娘的躲着人,难怪啊,原来你是个娘们儿……还是个能让皇帝老子亲自跑到这鬼地方来找的娘们儿。
够金贵的,来我们索庆想干嘛,好日子不肯过,特意吃苦来的?”
袁黑大笑起来。
“还真是要多谢你啊,若非如此,老子也逮不到你这根救命稻草。
乖乖跟我走,等我过了关,说不定还能留你一命!要是敢耍花样…”
他狞笑着抽出腰间的短刀,寒光在火堆映照下格外刺眼。
“我死,你也给我陪葬。
皇帝的女人陪我下地狱,这辈子也够本了。”
说完,他便掏出粗糙的麻绳,准备将她捆住。
雁无的心也随着他的叙述沉到了冰窖。
果然是他。
预料之中的事落到实处,她却没有想象中的情绪起伏,胸腔内闷而酸胀,胃也开始翻涌,像是食用了腐烂的食物。
雁无缓缓抬起黑沉的双眼望向袁黑,或许是她的神态太过冰寒,袁黑莫名起了一个激灵。
……还真是莫名其妙,他怎么会害怕这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娘皮。
但下一秒,眼看袁黑粗糙的大手就要抓住她的胳膊,雁无眼中厉色一闪,竟然扭身从他的桎梏中钻了出去,接着抬腿踢中了他的膝盖。
这完全出乎袁黑的意料!他这里有旧伤,被雁无用尽全身力气击中,登时腿软跪下。
接着“咔嚓”一声,只感觉巨力捏碎了他的腕骨,袁黑握着短刀的右手手腕一轻,剧痛传来。
“啊啊啊啊啊——你找死!!”
雁无紧紧攥住夺来的短刀,死死抵在惨叫着的男人的颈动脉旁。
“你知道吗?淮水营最强的战士,其实从来都不是容齐。”
她用平静的语气叙说道,仿佛在讲旁人的故事。
短刀被狠狠地捅了下去。
“呃——!”
一声短促而沉闷的惨哼。
时间仿佛凝固了。
雁无松开袁黑的身体,软倒在地上,剧烈地喘息起来,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铁锈般的血腥味。
过了许久后,她艰难地回过头。
袁黑的脖颈插着那把属于他自己的短刀,鲜血正汩汩地涌出,迅速染红了他破旧的衣衫和脚下的地面。
他瞪大的眼睛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愕和迅速褪去的凶光,死死地盯着眼前这个枯瘦而苍白、却在方才爆发出他未曾预料的伟力的女人。
“你…你…”
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却再也说不出完整的话。
雁无撑着手臂,一点点从地上爬起来。她站不稳,背靠着冰冷的岩壁,才勉强支撑住摇摇欲坠的身体。
她看着袁黑像一座崩塌的肉山般轰然倒地,身体还在无意识地抽搐,眼神却已涣散。
山洞里只剩下火堆噼啪的燃烧声,和雁无粗重压抑的喘息。
她低头,看着自己沾满粘稠鲜血的双手,又看了看地上迅速蔓延开来的暗红,心中泛起一丝恶心,但更多的却是死寂的冰冷,以及一丝…尘埃落定的麻木。
该不该感谢袁黑呢?
如果不是这个亡命之徒,她恐怕还真的要跟容齐重逢了。
雁无靠着洞穴的墙壁,缓缓地吐息。
但没过多久,令人更加绝望的火光照进了洞内。
她用染血的衣袖擦了擦脸上溅到的血点,眼神空洞地望向山洞以外。
来了吗?
好快。
雁无慢慢弯下腰,从袁黑渐渐冰冷的尸体上,拔出了那把沾满血的短刀。
刀锋上的血珠,在火光映照下,一滴、一滴,沉重地砸落在尘土里。
她握紧了刀柄,指节泛白。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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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四杯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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