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在楚煜还不知道的情况下,名为纸张的东西已经在整个大楚流传开来。
这种新型的可以用于书写的东西不仅便于携带,而且成本还极其低廉,售价居然不过区区十个大钱——当然,这是提供给士族阶层的稍微质量好一点的纸。
而那些低成本的,有各种瑕疵的,比如会稍稍晕染墨迹,会相对脆弱容易褶皱,会不易保存轻易撕裂的纸张,则价格还要低十倍——不过区区一个大钱,就能买到裁剪好的一方白纸。
但无论是哪一种纸张,对于读书人来说,都是当之无愧的利器。
“喂你知道吗?新出现了一种名为玉纸的东西,可以写东西,而且非常方便携带,最重要的是便宜!”
这句话成了当今读书人见面时最常说的一句话,即使是远在乡下的那些学子们,都对纸张了解一二了。
连乡下都知道,更别提世家了,甚至如世家,更是对纸张第一敏感的人。
“王兄,你知道最近的纸张吗?”说话的是谢家的谢灵。
这么流行的东西,作为谢家的继承人,他自然第一时间就能知晓,早就有人将纸张献给他,甚至镇北军商队的第一批销路,就是给这些世家子,都是质量尚好极为上乘的那种。
被称为王兄的是山阴王氏的人,作为同样的世家子,他自然也知道纸张这东西,两个人正在茶楼品茗。
他从背着的书箱中拿出一卷来,小心的铺好,“如果你说的是这个,那么我当然知道。”
王洛拿出来的当然是质量好的那一批,触手温润,质感细腻,绝对是不可多得的好纸。
“那你怎么看?”谢灵看着王洛,拿着茶碗问道。
王洛没说什么,只是拿着墨石研磨着,随后用毛笔沾着墨汁,在纸上轻轻描画着,“这委实是好东西,可以书写,可以绘画,瞧,这这只鱼儿可好看?”
谢灵抬眼望去,只见一条活灵活现的鱼儿正跃然纸上。
他皱了皱眉,“你用了很久了?画得很好。”
“那当然。”王洛回道,“这可比绢布要方便的多了,感觉也更好,我练习了很久,也只有鱼儿画的还算不错。”
“而且,绢布即使铺平了也仍然有纹路,会晕染,但是纸张不会,而且流畅自然,极富写意。”王洛显然对纸张极为满意。
“除此之外,其他的呢?就没有什么感觉了吗?”谢灵再次询问。
似乎知道谢灵想说些什么,王洛不紧不慢的画着水中的叶子,“竹简和绢帛注定会被取而代之,以后,将是纸张的天下,以往种种,都将被时代抛弃。”
“纸张只有薄薄的一层,不像竹简那样厚重,只要想着以后只要拿着一叠纸,就可以到各种美丽的地方画画,我就感觉很高兴,那场景一定很美好,我会喜欢的。”
“是啊。”谢灵喝了口茶水,看着画景慢慢变得丰富,“可是,你有没有鲜果,如果竹简被抛弃了之后,我们会怎么办?”
世家之所以称之为世家,就是因为底蕴,即使再末流的世家,家中也有足够的书籍,只要有这些,就可以东山再起,这是世家的凭依。
但是书籍并不容易得,更不容易抄写,世家都是敝帚自珍的,想要得到一份足以传承的书籍,是不容易的。
所以世家高高在上。
但是,如果纸张变得流行了呢?
“竹简注定会被抛弃的,新的书籍模式会流行起来,我们不能永远垄断,最顶多,能让知识变得不那么轻易,但是这随着纸张的流行也很困难,所以,我们会没落的。”
“可是我不想没落,我想你也不想的,是不是?所以,我们的未来该怎么办呢?”
王洛画着花叶与鱼,沉思了一会儿,“纸张实在是太过简便,也太过廉价了,我们是没有办法阻止的,要么掌控在我们的手中,这是一种办法。”
“这种办法不可能。”谢灵摇头,纸张的制造方法不可能保密,不能保密,就不能掌控。
“那就只有先暂缓,然后改变自己的思路,占领新的高地。”
暂缓?改变思路?占领新的高地?
“怎么说?”谢灵皱眉。
王洛浅笑,“先让纸张污名化,让使用纸张变得可耻,变成贫民使用的东西,如果可行的话,再徐徐图之,我觉得,与其先让纸张变得禁止,当务之急反而是增加我们的知识高点,只有让知识变成独属于我们的,让我们变成制定标准的人,才能从容面对纸张的风波。”
王洛说了很多,但可惜的是谢灵只听懂了前半段,至于王洛所说的“知识高点”,谢灵没有在意,世家本就已经是知识高点了,还怎么占领高点呢,完全没必要的事情。
“污名化吗?也只能如此了。”谢灵苦笑。
见谢灵没听懂自己话里面真正的重点,王洛摇了摇头,没有多说,只是默默的等待画干的时候,品了一口茶。
“凡事不要快,慢其实比快要好,而且,世家最重要的是知识,也只有我们可以编辑知识,这是最重要的事。”
谢灵点头,却还是不以为然,现在,最重要的是慢。
是啊,纸张的流行势在必行,他们也只能改变自己的想法了,但在此之前,还是先让这东西流行的慢一点才是。
这样好用的神器,这样低廉的价格,甫一出现就被疯抢——但是抢也是抢不尽的,那些质量更好的竹纸或许还需要受到原材料的限制而制作的不多,但是那些质量更差的用草浆制作出来的纸,却是一筐接一筐,多的要命,谁让北塞什么都缺,就是不缺草呢。
再加上镇北军足足三十万打完仗没什么事情做的士兵在,日夜轮班工作干活,供应上整个北部的纸张不过是小问题而已,更甚至于——为了完成小皇帝的计划,不给小皇帝拖后腿,这一次,方琼和方洄连最基本的保密其实都不怎么重视,完全没有配方保密的想法,这就大大加快了纸张的制作,因为不需要保密步骤了。
不像是细盐和雪花糖,秘方至今存留在他们信任的人手里,这两样并没有这样急切的需求,而且纸张的配方其实并不难,若是知道步骤,只需要稍加琢磨就能加以复制。
可是为了让纸张铺满整个大楚,方琼和方洄都没有为此保密,纸张的秘方泄露就泄露了,反正他们其实也并不缺这些钱,泄露反而更容易让纸张流传出去。
毕竟知道了秘方就会想要制作,而制作了总不能留在家里独自欣赏吧,总要凭此获得足够的利益的,而无论怎样获得利益,最终都能让纸张更容易流通,现阶段,流通才是最重要的,配合小皇帝的计划。
更何况,即使这些人想要凭此赚钱又如何呢?方洄和明喜根本没在怕的,毕竟纸张的成本摆在那里,他们已经算是将价格压缩到一个极低的地步了,拿到秘方的人要么把自己的纸张价格拉到和他们同等的水平线,要么就只能走高端精品路线,但这无论哪一条路,其实都与他们的目的关碍不大。
所以,这种被命名为“玉纸”的东西,很快就在整个大楚疯传,当然,疯传只是纸张流传的第一步。
而下一步,就是书写着知识的纸张,也就是书籍了。
纸张很便宜谁都知道,那么书写着书本知识的纸张,价格又怎么样呢?
世家在甫一面对纸张出现的时候就已经决议做好相关措施,而他们想出来的办法就是,污名化纸张,认为不过草芥树叶沤出来的污浊之物配不上知识和圣贤之言,怎么能把圣贤之言写在这种浊物上面呢?岂不是对圣贤不敬?
这就是谢家和王家想出来的暂缓纸张流行的办法了。
只要缓一缓,当世家重新找出合适的道路的时候,自然就可以放宽纸张的使用了。
于是,摄政王收到了来自许多朝廷官员的奏折,上面谏言了许多纸张的坏处,不易保存,对圣贤不敬,容易脏污,离经叛道……等等等等,而在这些谏言的最后,无一不表明了,大楚绝不可以任由这种东西风行一时,否则将会贻害千年。
所以,圣贤留下来的知识决不能书写在这个上面,众多官员提议将用纸张抄录的书籍列为禁忌,一经发现,立刻治罪,只有如此,才能一正这不素之风。
更有甚者,因为知道了纸张的源头,居然提议朝廷立刻发兵治镇北军的大不敬之罪,将其列为叛逆,全大楚上下尽可追讨。
这些官员里面,有王家,有谢家,有田家,有孙家……这些,都是之前曾经对摄政王冷脸相待,不肯松口,甚至威胁的人。
摄政王看着不过区区三天,画风就截然转换的官员奏折,忽然叹了口气,心里有种莫名的滋味,明明最开始,镇北军为他之敌,世家为他之友,但是经过小皇帝这一折腾,阵营好像忽然变换了。
此时此刻,他设计陷害仇深似海的镇北军,居然成了他眼下局势的盟友,而原本站在一边的世家,反而将他视为了眼中钉肉中刺,世事奇妙,莫不如此。
他忽的洒然一笑,将奏折扔到一边——即使是他,也万万没想到,最后解开这个局的居然是镇北军,而靠的,居然是这种明明不起眼,但是却足以流传千古惠及万代子孙的杰作。
纸张,可真是个好东西。
这一刻,他的心中和许许多多在京城之外为此奔走的寒门士子的心居然如此一致,如果说,之前他还觉得小皇帝不过异想天开,是为美色所迷的令人捉急的小草包,是需要好好关一下禁闭磨磨脾气性子的不听话傀儡,但是现在,他却想,也许世家的天,也是可以变一变的?
于是,就像是前些日子世家冷落摄政王,无论摄政王如何解释,他们都只当做耳旁风,并且坚定要给摄政王一个教训,好让摄政王不敢再作妖一样,此时此刻,他们也尝了一下什么叫风水轮流转。
摄政王也开始无视他们的奏折请求,甚至,就像是他们之前罢朝明志一般,摄政王这几日,居然也开始称病不朝了。
“不当人子!”一些世家破口大骂。
谁都知道,生病只是借口,但是即使他们是世家,他们跋扈势大,但是此时此刻,却也奈何不得摄政王。
谁让风水轮流转了呢?现在不是他们看不起摄政王,而是摄政王冷落他们了。
世家拼命的贬低着纸张的低贱,没有竹简的温润与厚重,没有竹子的品格与坚韧,没有绢帛的细密纹理,但是,世家贬低他们的,寒门士子却依旧使用他们的。
再没有比这更让寒门士子感到开心,他们能花费以往百分之一的价格,就学得以前百分之百的知识,有什么比这更令一个有求学之心的士子感到开心呢?
没有了。
面对纸张的流行,世家也是无法,“现在该怎么办?”
即使他们拼命阻止,似乎也没办法阻止纸张的脚步。
“那就只能从根源处截断这股浪潮了。”
而至于根源是什么?自然是知识本身。
于是世家开始不出老师,不授疑难,一旦遇到使用纸张者,其亲朋俱不来往,但就算如此刚烈的手段,却依旧没能改变分毫。
纸张的流行已经大势所趋,不可更改。
世家原不想这样手段激进的,但是他们之前听到了科举,寒门士子能想到的,他们也同样能想到,一旦知识的获得变得轻易,那么世家的贵重就荡然无存,拥有如此利器,或许一两代之内世家尚可掌权,但至多不过三五十载,世家之贵必泯然无踪。
他们不愿意承受这种后果!
但是摄政王却很乐见这种后果。
当发现情况没有那么糟糕以后,摄政王终于也开始放宽心,而这一放宽心,他就好像终于想起了什么。
是什么呢?
当然是那个还在被他关禁闭的小皇帝呀!
虽然他为色所迷是个不分场合的草包,但是这一波不得不说,干的真是漂亮,世家很有可能会迫于压力妥协,从而被大大削弱的。
这不仅对大楚有好处,日后他当了皇帝,那更是大大的好处,所以小皇帝,是这一波当之无愧的功臣!
于是摄政王在想起了小皇帝之后就迅速的赶往深宫,打算看望。
小皇帝关了这么久,应该知道是非对错了吧,还有他的身体,之前吩咐白云加点致人虚弱的药,也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不行,得带着太医一起去。
于是楚煜正在深宫之中乖巧的等死,立志要死得早死得快,就看到了带着太医的摄政王。
楚煜:“……”他一时有点迷茫和难以置信,摄政王怎么忽然又出现在这里,还有他带着的那个是太医吧,他常用的,他记得可清楚了。
摄政王将楚煜眼中的不可置信尽收眼底,心里不知为何多了几分柔软,这孩子一定吓坏了吧,遂柔声道:“皇上,微臣来看你了,你这几日修养的如何,我带了太医来给你看看。”
楚煜:“……?”更迷惑了,不是摄政王命令关他禁闭吗,现在怎么又变成修养了?
而且,摄政王的脸色怎么时候这么和善过,总觉得这表情像是假的,难道摄政王画风变了,不走狼子野心路线,而是改为笑面虎了?
想着,楚煜打了个寒颤。
这个寒颤被摄政王收入眼中,原本和蔼的眉立刻收敛起来,气质也瞬间变凶,“皇上染了风寒?不是说好好照顾皇上吗?就是这么照顾的?”
宫内的宫人大气也不敢喘一声,跪在地上瑟瑟发抖,还是楚煜觉得这样不行,画风太跑偏了,解释道:“没有,他们很尽心,是我不小心,我已经觉得身体好多了。”
不,其实没有感觉到,我就是这么一说。
摄政王收敛了些微的气势,示意太医上前,太医颤颤巍巍的抬起手,摸上了楚煜的脉搏,而这刚摸上不久,太医就微微拧了下眉。
摄政王眉头皱的更紧,太医这什么表情,难道皇上的身体很糟糕?
而楚煜心里却十分高兴,这波稳了稳了,他的身体必糟糕,死亡光环笼罩一下,谢谢。
谁知,就在两人心中各有猜测的时候,太医却忽然面露喜色,高声道,“恭喜皇上,贺喜皇上,皇上的身体经过调理已经大有好转,原本的先天不足之症都好了许多,不知这位为皇上调理身体的大师是谁?有他在,不出一年半载,皇上便可如常人一般康健了。”
摄政王:“……?”
楚煜:“……???”
摄政王:我还记得自己下的命令是给小皇帝吃致人虚弱的药,谁能告诉他,为什么致人虚弱的药能把人吃的越来越康健,甚至连原本的绝症都有希望痊愈了?嗯?
楚煜更吃惊:等等,这结果不对,这太医不太像是演戏,而如果不是演戏,那就是真的,也就是说,他的身体真的没有快死,而是快好了?
只是,这其中哪个环节出了问题,按照他的计划,不是应该摄政王怒极而后直接对他下手吗?这怎么还非但没下手,反而还养了起来呢?这真的很不对啊!
难道是摄政王?
再想到之前看到摄政王时对方和蔼的表情……楚煜心里一寒,救命,原本要杀他的这个人不会不想杀他了吧?
不要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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