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二十，立秋。

落叶铺在沙土路上，大部队经过时发出清脆的“咔嚓”响。

林栖羽很喜欢听这种声音，坐在轿辇上闭目养神。

阳光洒在背后，周围除了风声和脚步声再无其他，这对林栖羽来说实在是再完美也没有了。

……如果他现在不是穿着喜服的话。

数月前，龟兹战败，向大周投来了请和书。

历朝历代，和亲都是议和的主要手段，但偏生龟兹和大周皇帝都没有女儿。

而且大周并不盛行男风，甚至对此颇为鄙夷。本以为这事便如此算了，却未成想和亲的旨令到底是下来了。

叫他嫁给大周的小侯爷，林栖羽自然是不同意。

他才穿过来两日，还没享受着，就要他嫁给男人，并且对方还是个公认不学无术、纨绔好色的登徒子。

真是笑话！

但他毕竟身居冷宫，亲娘无权无势，娘俩说是寄人篱下也不为过，连自保都难，林栖羽只好忍下脸面和恶心咬牙答应下来。

林栖羽身体随着车马微微晃动，宽袖下的手暗自攥了拳。

迎亲队伍打头的并未穿喜服，黑袍上细细绣了金边，打眼看过去就知道非富即贵。

林栖羽侧首隔着薄薄的红纱与他对视。

开始还好，看到后面那人眯起眼，林栖羽瞬间垂下眸。

那恶心的目光一寸寸在他脸上爬，这对林栖羽这种厌同的直男实在是莫大的挑衅。

最后林栖羽的目光落在那人腰间的玉佩上，虽然看不大清晰，但他也能认得出来。

那是东宫的标志。

太子？

太子迎亲？

说起来就连要他嫁江晏都是太子提的议，林栖羽看着面前晃动的纱，有些想不通。

但必定不会是好事便对了。

车驾被引进城，百姓夹道，定远侯府的侍女在前面开路，沿街撒些银两。

林栖羽听着周围的人嚼舌根，忽得想起刚才为何觉得太子眼熟。

前些年祭祀时原主的确见过太子一面，但并未有进一步的交流。

四周喧嚷，林栖羽权当放屁，毕竟脸都在嫁为男妻这一件事上丢尽了，但还是忍不住烦躁。

这账连新带旧一起算在了太子身上。

和亲流程较正常娶亲流程麻烦些，一直到送入洞房，林栖羽滴水未进。

喜娘半扶着他进屋，坐到铺了一床的“早生贵子”上，摆好晚上要用到的物什，嘱咐林栖羽一定要等小侯爷来了再掀喜帕，也不要吃任何东西。

最后一位喜娘放好合卺酒，退出去给林栖羽合上了门。

从一处换到另一处的寄人篱下林栖羽早已习惯，他维持着原来的姿势坐着，喜帕遮挡住了大部分视线。

等外面彻底安静下来，林栖羽才稍微动了动，伸手出去在旁边的被褥上摸了颗花生剥了塞进嘴里垫肚子。

“早生贵子”摆再多自然也是没有用的，他是男人，又生不了。

不吃东西也是不可能的，不让吃只是怕影响晚上行房，林栖羽别的都暂时忍了，唯独行房这件事忍不了。

甚至他到现在都没见过那个所谓的小侯爷一眼。

一个男妻，大婚之日，一人拜堂还独守空房。

他的夫君却在外面逍遥自在，思及此，林栖羽更是愤然，“咔嚓”将手中的花生捏碎，沾了满手飞屑。

太子、江小侯爷一家，林栖羽都记住了，此仇不报等他穿回去也不会睡得安稳的。

至于那些乱开腔说话的……一堆臭鱼烂虾林栖羽还看不上。

外面有人打更，刚入人定，喜娘们还要在门外守到四更。

许是无聊，林栖羽听见她们在外面悄声讲话。

“小侯爷真是好福气，娶了个如此标致的美人。”

“可不是嘛，不过这小侯爷也是，”她放低了声，“大喜的日子新郎官却不在，哪有如此的先例？”

“就是说啊，和亲、男妻，这说出去哪个不是大周史无前例的事？如此草率，若是……”

声音戛然而止，似乎还有窸窸窣窣拍打换岗的声。

林栖羽抬头瞧，一时都忘了自己还盖着喜帕，只能看见烛火映下的几个影子。

“太子殿下。”

萧凛到这儿来做什么？

林栖羽把手心的粉末擦到喜服袍袖上，反正只穿这一次，脏了他也不心疼。

他双指捏着喜帕下摆，挑起一些，露出半张脸，这个角度刚好能从屏风与闷墙的缝隙中看到下半扇门。

喜娘们给萧凛让了位置，高大的身影堵在门口，一张纸条从门缝里递进来。

林栖羽盯着那处眨了眨眼。

哼，与他有和干系？

他撂下喜帕，继续打坐。

“你们小侯爷还没回来？”

“回太子殿下的话，尚未。”

萧凛点了下头，“嗯，孤知道了。”

随后又没了动静，几位喜娘怕再遇到这种情况，说什么也不肯再讲话。

又等了一个时辰，林栖羽困得不停磕头，想着不如就直接睡了吧，又怕江晏突然回来他早节不保。

正纠结着，就听外面忽起一阵叫嚷。

“小侯爷来了。”

林栖羽骤然清醒，梗着脖子坐直，悄悄挺了下身，肩颈发出喀拉响。

定远侯在数月前交上去的请封世子的文书在昨日被驳回来，江晏一气之下去找了太子。

太子可是他的好兄弟，当日便请他去喝酒，一直睡到今晚才回来。

江晏黑沉着一张脸，大剌剌地踹门而入，带着一身的酒气，熏得林栖羽想要咳嗽。

江晏踉跄着拿起喜秤，歪着头吊儿郎当地挑了林栖羽的喜帕。

他对这门婚事自然也是极为不满的，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更何况是圣旨？

他本想将这口气全撒在林栖羽身上，喜帕一掀，却是猛地愣住了。

只见这位新人面若凝脂，冷眸疏眉，愣是叫这个刚从青楼回来的小侯爷看呆了。

他们四目相对，江晏差点儿要亲上去时被林栖羽用手挡住，咳了几声，叫喜娘过来替林栖羽更衣梳洗。

是了，这几日舟车劳顿，压根没有时间准备晚上的事。

刚也是一直为了等江晏回来，林栖羽坐得都快忘了这茬。

林栖羽自知躲不过这一遭，踏进内堂时就开始想待会儿如何将江晏搞晕。

不过酒气这么重……

怕是也硬不起来了吧？

林栖羽挥退了几位喜娘，叫她们把东西搁下，说自己会用的。

接着就浸在浴桶里拖延时间。

最好能拖到江晏睡着。

水温正适宜，林栖羽泡着泡着就有些放松，思维也从分别给这几个人记仇变到后面的日子如何过上。

在林栖羽的账本里，太子排第一，把他关进冷宫的王上排第二，江晏就排第三。

他在这里一边生闷气，一边想着明日要出门去买些书回来看，还不能叫侯府的人发现……

可热水里实在太舒服，林栖羽不小心便睡着了。

但他从前为了和沈执舟卷第一，向来觉少浅眠，穿过来之后还好了些，不过在这种情况下也不会睡得太死。

门外突然传来一阵衣袖摩擦的窸窸窣窣，接着就是石子在地上划过，又被碾碎的声音。

林栖羽迷糊地睁眼，他刚短暂地做了个梦，现在看到自己所处的情况还有些懵，太阳穴突突突地跳。

指尖被泡皱，林栖羽捻着手，从浴桶里出来的时候还滑了一下。

外面的声音更大了，林栖羽蹙起眉，飞快穿上里衣，披起外袍就出去查看。

沈执舟人刚来，完全不熟悉地形，往左一步又往右一步，晃了两次，最后干脆决定哪边都不选，直接往外跑。

边跑还边抹了把鼻血，自己毕竟还是个精力旺盛的新青年，刚来就看见美人出浴图这谁能受得了？

沈执舟漫无边际地跑着神，不知怎的听见身后的响动又想起刚才的画面，白花花的一片后背，纤细，腰窝线条清晰，蝴蝶骨随着动作被肌肉牵扯几下……

刚擦掉的鼻血再次流了出来。

“哥们你这是要害死我！”

沈执舟自诩三好青年，谦逊有礼，尊重女生，从来不骂脏话。

还好学……虽然是被死对头逼的。

最过分的时候也不过是挑衅林栖羽几句。

林栖羽追了出来，沈执舟把自己嵌在了树上，躲在树后面观察林栖羽。

已经快近子时，对方藏起来不动，林栖羽自然是看不见的，也懒得去追。

侯府里有胆子做这事的屈指可数。

沈执舟看着对方站在门前，背对着烛光，整个人围上了一层软乎乎的黄。

林栖羽拢着暗红喜袍的外衫，低头盯着地上的一颗碎掉的小石子。

半晌，挑着眉将石子踢走了。

见林栖羽走离开，沈执舟松了口气，终于从树上把自己扒下来。

后退一步，“咔嚓——”。

林栖羽瞬间扭头。

沈执舟：“…………”

好点儿背。

林栖羽眯起眼，看见月光下那鲜绿色的衣摆。

他露出嫌弃的表情，这审美，侯府也就这独一份了。

早有猜测，又是江晏，林栖羽甚至没觉得有何不妥，穿好外袍，“善解人意”地饶过他。

只是走的时候意有所指地了骂一声：“登徒子！”

声音刚好能叫沈执舟听见。

这下误会大了，沈执舟锤树。

他锤了半天，发现了一个更严重的问题。

他不认识路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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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登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