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队进了荣镇,祖母看起来也没有之前那么虚弱了。姨娘曾经偷偷嘀咕是荣镇的英灵保佑,被沈怀梅意外听见,还颇为不好意思。
“是我们镇上的说法,这里有历代镇国公的守护呢。婆母是亲人,守护的力量应当也更强吧。”姨娘冲着沈怀梅羞涩地笑。
荣镇人总有一种盲目的信仰,觉得镇国公的庇护无所不能。他们不仅叩拜过去的历任镇国公,也给她的父亲建了生祠。沈怀梅以为姨娘应该是不一样的,毕竟她都同父亲成亲了,应当明白父亲只是一个普通的人类。
把人类当作神来崇拜,不管是对于信仰者,还是被信仰者来说,都不是一件好事。比起巫人对大巫的盲信,沈怀梅觉得荣国人的信仰要理智的多。
虽然像信仰神一样信仰人,似乎也称不上理智。可若是有一天他们醒悟过来,将镇国公视作欺世盗名之人该怎么办?
镇国公府的车队一进城,便受到了荣镇百姓的欢迎。沈怀瑾已经见怪不怪,只有沈怀梅看着面露骄傲的随从们,心中满是担忧。
“已经进了城了,你怎么又开始愁眉不展了?”
在沈怀梅还在犹豫要不要将她的顾虑告诉哥哥的时候,沈怀瑾主动来问了。既然他问了,沈怀梅自然照实全说了。
沈怀瑾听完,沉默许久。
“没关系的。”
身为镇国公世子,早晚有一天会成为镇国公,会被百姓们推上神坛的沈怀瑾微笑着安慰妹妹。
“没关系的,现在城里还有不少人记得当年的那场战役呢。他们崇拜镇国公,不是为了镇国公能够展现神迹,实现他们的愿望。他们只是在感激,每一任镇国公都会护在他们之后。”
沈怀梅从哥哥的脸上读出了一些似乎能称作坚毅的表情。她仿佛有了一丝明悟,视人为神的,并非荣镇百姓,而是她的父亲,她的兄长,是她镇国公府的一代代男儿。
是他们先在敌人面前死战不退。就算城破人亡,也要用自己身躯作盾,护住百姓到最后一刻。然后才有了百姓尊他们的为荣镇的保护神。
“我没有给镇国公府丢脸吧。”沈怀梅喃喃。
沈怀瑾闻言愣了一下,没有明白自家妹妹怎么突然冒出这么一句。不过身为哥哥,他已经条件反射般地摸上了妹妹的头,轻轻拍了几下。“怎么会。你不要考虑那么多,只要每天开开心心地,就够了。”
沈怀梅摇头,把沈怀瑾的手甩了下去。
她当然知道自己是生长在京中的质子,是镇国公府里美丽的花瓶。之前还承担过为了家族联姻的任务,可她就算和离,也没有人阻止她。父兄们的愿望,的确只有她能够快活。
没有人期待过,沈怀梅也如她的父兄一般,为了成为这人间的神牺牲自己。他们接受的,是不同的教育,所以才在想法上有了偏差。
就像沈怀梅会担心百姓信仰破灭,伤害到她的父兄。可沈怀瑾已经开始以成为神的标准要求自己。这样的对比,让沈怀梅感觉到自己的自私,同时又担心自己会让家族蒙尘。
沈怀梅张了张嘴,最后也没有同哥哥解释这曲折的心思。
因为她突然意识到,哥哥仍旧会告诉她“没关系”。因为没有人期待过,所以她就算做不到也没关系。而车已经停在了镇国公府门前,沈怀瑾已经下车去了。
荣镇的这个镇国公府,比之京城的,实在是有点小。可这里毕竟最多的时候也同时住过镇国公父子及家眷近十人,所以院子还算足够,沈怀梅也能分到一个属于自己的院子。
最先冲出来的是一个孩子。他们的父亲还在往外走的时候,这个已经越过父亲,跑到姨娘面前,一把抱住了她。
看他这已经比自己高一头的身高,以及魁梧的体型,沈怀梅对于称他为孩子,还有一些犹豫。可这的确还是个十三岁的孩子,是姨娘的儿子,沈怀梅的弟弟,叫做沈怀戈。
“大哥!你终于回来了!”
沈怀戈抱过自己的母亲之后,又转向了沈怀瑾。这一次,他没有直接扑上来,却也缠住了沈怀瑾的手臂,看起来亲密极了。
“站好。”沈怀瑾指了指沈怀梅,训道:“这是你大姐,叫人。”
沈怀戈突然就有些怕生一般,躲在沈怀瑾背后看向沈怀梅,犹犹豫豫地叫了一声“大姐”。
说实话,沈怀梅都已经忘了自己还有这么一个弟弟。出发的时候倒是也准备了礼物,可她并没有带在身边。此时小孩躲在哥哥身后看她,正是她应该拿出礼物的时候,可她浑身上下适合送出去的只有一块玉佩。
慕子瑜送给她的玉佩。于是,这唯一能送给男孩子的礼物,也变成了不适合送人的东西。
镇国公这时候终于一瘸一拐地走过来。他走到沈怀戈的身后,拍了他脑袋一下,这才慢慢走到沈怀梅的身前。这时候,祖母也从后面走了过来。
“你的腿怎么了?”祖母问道。
镇国公比自家小孩慢了许久才过来,自然不是因为他不愿意像小孩一样跑。
“之前受了点伤,已经快好了。”镇国公无奈地拍了拍自己的腿,就要上前去扶自己的母亲。
可惜,被祖母拒绝了。“怀瑾,扶一扶你父亲。你快别倒了,一个残一个老,扶什么扶。”
沈怀瑾走开以前还捅了已经看愣的沈怀梅一下。若不是亲眼所见,她是不会相信祖母还会说出这种话来的。这与她记忆中终日礼佛的老人实在相去甚远,让她不得不怀疑,荣镇也许真的有什么魔力。
一行人进了府,沈怀梅还没来得及看一眼自己的住处,就被自家父亲叫了过去。
“你真的要嫁给那个景国首辅?”镇国公见到女儿,直接问道,与写信时候那种絮絮叨叨的样子完全不同。
沈怀梅倒是很习惯,也直接回道:“真的,祖母就是来观礼的。”
提起自己的母亲,镇国公叹了一口气。在这之前,沈怀梅早已写过信。就连母亲也亲自写信来告知,她预感自己大限将至。
沈修文这一生已经告别过许多人。然而他们的离去大多突然,没有给他留下告别的时间,他还曾同母亲抱怨过这件事。如今母亲给他留下足够的时间去告别,他仍然手足无措。
亲人的死亡,是一件无论如何都无法习惯的事情。镇国公不愿意面对,于是将话题又说回慕子瑜,“我已经见过他了,看起来倒是值得托付。只是你们若是成了亲,你就要去景国,我不舍得。”
对于此,沈怀梅也有一些想法。她虽然同慕子瑜说了愿意同他成亲,可没说愿意去景国。
而慕子瑜大概也明白,所以才会匆匆回了景国。有些事情,只有他回去才能处理。若只是成亲,他完全可以同沈怀梅一起在荣国等待一切尘埃落定,再同她一起去景国。
慕子瑜的离开,就意味着沈怀梅大概率不需要去景国。然而这些猜测,沈怀梅不打算同别人说。
面对表达了担忧的父亲,沈怀梅只是回答:“我与慕子瑜成婚,至少可保荣国五十年不受景国侵犯。”
镇国公沉默,没能说出再多来。
……
“你真的想要同镇国公之女成亲?”同样的问题,出现在景国皇帝与慕子瑜之间。
慕子瑜带着李潜,却也只带着他进入了景国。一踏进国境线,他便挥别了来护卫他的荣**队,又赶走了李潜。他甚至不要人赶车,自己一人快马加鞭地往京城赶,几乎不眠不休。
他就这样一路冲进了皇帝,形容憔悴地跪在皇帝面前,请他赐婚。
慕子瑜杀了谢衍的消息早就传进了皇帝的耳中。若说这世上最希望谢衍去死的人,一定非景国皇帝莫属。谢衍死讯传来的时候,他还庆祝了一番。
可独自狂欢之后,坐拥景国至高无上权力的他突然想到,慕子瑜竟然连自己的父亲都能杀,若是他也想做一做这摄政怎么办?
忧虑,惶恐,猜忌,谋划。在慕子瑜回来之前,景国皇帝自己一个人默默做了许多准备。可他想不到,这个人一回来就是请求赐婚。
还不是普通的赐婚,是写在之前荣国送来的降书中的赐婚。相同,却又不同的是,慕子瑜还请辞了首辅之位,愿意去做守边郎。
景国并没有这个官阶,一听就是慕子瑜自己想的。
“陛下,我自荣国荣镇出,见他们的军民已经在往外扩建城墙。按照我们与荣国的协议,打下历国之后的土地应当属于我们。他们现在是在我们的土地上,修建他们的城墙,我们也需要修建自己的城墙,以夺回我们的土地。臣愿往。”
这话,完全说到了景国皇帝的心坎里。自家送出去的使团,好不容易谈下来的土地,却没有足够的人手去驻守。而若是慕子瑜自请外放,远离权力中心,他也不用再猜忌他了。
慕子瑜又露出了一个不好意思的笑,配上他如今有些邋遢的形象,实在是让人不忍直视。
“陛下也知道,我曾经只是荣国的无名小卒。我来投奔陛下前曾经发下宏愿,待我出人头地就要娶沈姑娘为妻。如今有了这个机会,我自然不会放过。”
皇帝挑了挑眉,饶有趣味地问:“即使她曾经成过亲?”
“陛下明鉴,我钟情于她。”
“那便这样吧。”
君臣二人一同露出了微笑,都觉得自己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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