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怀梅曾经设想过许多次眼下的场景。在她从全黑的梦境醒来以后,在她听闻商队带回来的消息以后,在她突然思念慕子瑜以后。五年来,她曾有许多次想要和慕子瑜谈谈。
只是在沈怀梅的设想中,发起谈话的人应当是她。
她会提前准备好热茶,以及甜的和不甜的点心,而地点就安排在醉花楼四楼,她的房间。四楼唯一的缺点大概是隔音性太好,即使找人说书也听不见。但这是必要的牺牲,就算是有复刻曾经场景的仪式感,沈怀梅也还是要为了**妥协。
她应当会问慕子瑜许多问题。
梦境与现实交融,她大概需要一点时间来分辨两者。而且五年时间,总是会留下许多痕迹。沈怀梅自认改变了许多,想来慕子瑜也不会一成不变。即使没有那些家国大义拦在二人面前,他们也需要确认彼此,是否还是记忆中那个曾经爱过的人。
说到底,五年分离,就算爱意不改,所喜欢的也只是记忆中的那个想象出来的人。人是会随着时间成长的,至少沈怀梅喜欢这样称呼自己的变化。
有些时候,沈怀梅也会怀疑五年是否足够改变一个人。虽然回望过去,她自己的变化确实足够大,可身边总有些人看起来没什么变化。不管是养育着孩子的林巡之和青鸢,还是始终会用音乐安慰她的慕娘,感觉上都还是五年前的样子。
每每看向他们的时候,沈怀梅便会怀疑,也许变化了的她才是异类。
可沈怀梅见过了另一种可能,又肩负着许多人的希望,她又怎么能放任自己仍旧做那个不谙世事的大小姐。可知道的明白的越多,她便越绝望。她的出身让她注定选择镇国公府,选择荣国,所以,她与慕子瑜注定没有一个结果。
偶尔,只是很偶尔的。沈怀梅会想,如果当初她跟着慕子瑜一同北上,她同他一起到了景国。他们两人又会变成什么样子呢?
或许是在慕子瑜羽翼不丰的时候,沈怀梅身为荣国镇国公之女的身份泄露,被景国抓起来作为威胁荣国,威胁她父亲的人质。又或许,慕子瑜混到了位高权重的位置,试图在景荣交战与她之间找一个平衡。不仅失败,而且还被沈怀梅发现,两人决裂。可到了那个时候沈怀梅也无法回家了。
当然,还有一些更让她难以接受的可能。慕子瑜在景国官场仍然不受重视,于是沈怀梅的身份将成为他升官最好的筹码。
如此说来,沈怀梅病死在半途,反而成为他们二人之间最好的结局。至少,病死的沈怀梅不需要面对阴谋与算计,而慕子瑜的爱意会永远刻在她的墓碑上。如果她能有一座墓碑的话。
第一次想到这些问题的时候,沈怀梅就知道她与慕子瑜不可能了。
她不再相信过往的爱意全然真实,也不再肯定曾经的默契没有算计。等待消磨的不仅是爱意,还有充满爱意的记忆。当记忆中由爱而生的炫光褪去,一切都看起来那么可疑。
沈怀梅想来想去,觉得一切的转折都出于她的死去。
说慕子瑜寡情薄意,说他原形毕露也好。总之,因为她死了,他才能够利用她的死亡。也因为得知了他的态度,她才会对他产生怀疑。
也许,若她成功到了景国,慕子瑜什么也不会做。她只是需要隐姓埋名,两人便可以做一对恩爱夫妻。他们之间也存在这样温馨的可能,只是沈怀梅从来没有将其纳入自己的答案中。
一切都没有发生,一切都是假设,只是沈怀梅一直在选择悲剧的结局。她只是没有之前那样相信慕子瑜了,仅此而已。
于是,沈怀梅开始下意识地躲避慕子瑜。
无论是在醉花楼关上的窗,还是隐秘地离京,只有沈怀梅知道,她打心底里不希望与慕子瑜相遇。她不知道如何去面对他,于是选择了避而不见。
她不想见他,不想听她说话。当怀疑开始,便永无终结。无论慕子瑜说多少甜言蜜语,她也只会一边忍不住欣喜,一边怀疑它的真实性。这样的态度,对两个人都是折磨。
所以,即使真的到了两人面对的这一步,沈怀梅依旧走神了。
房间的摆设,桌面的纹路,慕子瑜的手,似乎都比他在说的话有趣得多。
五年时间,慕子瑜似乎真的发生了许多变化,其中最明显的就是他的手。不说那道明显的伤疤,慕子瑜的手也比以往粗粝了许多。明明他是一名文官,也没有听说他会武艺,那双手却像是摸多了兵刃一般有了茧子。
从沈怀梅听到的那些只言片语中,她曾经勾勒出一个意气风发的慕子瑜。而他的这双手,似乎又在诉说他这些年的艰辛。
沈怀梅突然有些烦躁。她知道慕子瑜大概在说什么,说他的思念,说他的信息,说两人的未来。再续前缘,慕子瑜的态度只用这四个字概括足矣。
可他们之间真的有前缘吗?
她父亲不仅年年为已经去世的妻子写悼词,同样也保护了她的亲人。沈怀梅继承的商铺全都源自她的母亲,而这些商铺商队能够经营繁荣,则是因为有镇国公府的庇护。除此以外,镇国公府也庇护着她母亲亲人所开的商铺。
她相信,慕子瑜不管出于什么目的,都会在她活着的时候演一演深情。可若是她死了呢,失去了她作为慕子瑜与镇国公府的连接,慕子瑜又会是什么态度?
梦中的慕子瑜那句“定会取敌将首级”,始终令沈怀梅如鲠在喉。若她死后,慕子瑜将与她父兄为敌,拼个你死我活,那样的爱也能叫爱吗?
沈怀梅是这样想的,便也这样问了:“如果我死了呢?”
她这问话实在没头没尾,慕子瑜听了便有些发愣。
他不知道沈怀梅为什么会思考这样的问题,可他确实真切地经历过沈怀梅的死亡。失去了沈怀梅的日子,便是高官厚禄也不能令他欣喜。十年,他度过了浑浑噩噩的十年,终于因为死在沈怀瑾的箭下解脱。
慕子瑜这时候也顾不上其他,一把抓住沈怀梅的手,紧盯着她说:“那我便随你一同去死,上穷碧落下黄泉,我与你同去。”
沈怀梅听了忍不住笑起来。她的视线仍然停驻在慕子瑜的手上,因为双手相握,慕子瑜手上的茧子存在感更强了。一开始只是微笑,后来笑声越来越大,最终便成了前仰后合的大笑。
随着沈怀梅笑声渐大,慕子瑜握住她的手一点点松开了。
直到慕子瑜的手完全松开,沈怀梅才终于回视他的眼睛,说道:“别说傻话了。你我都不是十五六的孩子,会把这种可笑的誓言当真。”
沈怀梅注视着他,看他面露痛苦仍旧一字一句地说:“若我死了,景荣交战,你会如何?”
沈怀梅的问题令慕子瑜想起曾经的十年。也许对于沈怀梅这只是一个假设,可对慕子瑜来说,这是曾经发生过的事情。
那时候,景国一统天下之势锐不可当,即使慕子瑜努力拖延,也不能阻止景荣之间注定的一战。一面是亡妻的父兄,一面是效忠的君主,被夹在其中的慕子瑜选择以文臣之身主动踏上战场。
他阻止不了征战的景国,也无法保全镇国公父子,只能以死亡来逃避这无法两全的选择题。当初的记忆已经变得模糊,他也不知道当初是自己主动迎上了沈怀瑾的剑锋,还是沈怀瑾发现了他愤怒地刺来。
当初的他实在过于贪婪,总想在景荣之间找到一个平衡。什么都想要,于是失去了一切。如今他已经不会如此了,他已经决定会选择沈怀梅了。
可还不待慕子瑜开口,沈怀梅便盯着他说:“你是景国首辅,你要选你的国你的君。”
“我选你。”慕子瑜打断她,不仅是话语,就连眼神都在努力表达他的坚定。
可沈怀梅不为所动,她就像没有听到慕子瑜的话一般接着说:“你曾经为了去景国放弃了许多,便不该再为了其他放弃景国。”
慕子瑜急急忙忙地说:“我没有放弃,我只是想做与你门当户对的人。如今我已经成功,所以我回来了。虞虞,我们可以再续前缘的。”
慕子瑜又想去握沈怀梅的手,却被她躲开了。
沈怀梅摇了摇头,说道:“当初,我说要与你私奔,你却不愿意的时候,你就已经放弃我了。那时候我们的缘分就已经结束,你我没有前缘可续了。”
沈怀梅起身,向门口走去,慕子瑜跟在她身后不住地说“不是的,我没有”。
“虞虞,你身体不好,北上的路你走不了的。我只是想要保护你。”
沈怀梅将门打开,做了一个请的手势,“你怎么就确定我走不了呢?你曾经见过吗?”
慕子瑜站在沈怀梅身前,严肃地说:“我见过,虞虞,你会死在路上的。”
鬼使神差地,沈怀梅回道:“那你在我死之后都做了些什么,你见过吗?”
“我会为你守灵,为你请长生牌,为你终身不娶。虞虞,你永远是我唯一的妻。”
沈怀梅面无表情地听完慕子瑜的表白,将他推出门,只给他留下一句:“你还会推动景荣之战,与我父兄在战场上兵戎相见。”便狠狠地关上了门。
“虞虞,我没有。景荣注定一战,我阻止不了。天下大势如此,我无力阻止。我唯一能做的,也只有死在所有人之前。”
隔着门板,慕子瑜终于还是说出了自己重生前的结局。可是,他已经敲不开沈怀梅的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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