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似乎是难得的好时机。之前数次,沈怀梅想要剖析自己的内心,都被打断。眼下两人独处,没有人会来打扰,只有漫天星子安静闪烁。正是将之前的话说完的好时候。
然而沈怀梅始终沉默。
她既不对慕子瑜的告白做出反应,也不再像之前那样说些划分关系的话。她只是望着天上的繁星,沉默着。
慕子瑜也并不介意。他本来也不是为了得到回应才表白的。
只是因为头顶星河太璀璨,或是因为跳跃的火苗太温暖,又也许是因为河水奔流的声音有些温柔。
能够重新将沈怀梅拥入怀中,实在是久违了。感受到她的气息与自己交融,让慕子瑜情难自禁,终于说出这句他一直想说的爱语。
慕子瑜不确定,他是否曾对沈怀梅说过他爱她。也许没有吧,不然他的虞虞怎么会为这一句话又哭了呢?
初识沈怀梅的时候,他并非一个吝啬爱语之人。相反,他曾经说过的许多,甚至可以称之为花言巧语。他以话本故事作比,以山川花鸟寄情。
他将风花雪月一一说给沈怀梅听,却始终不肯直言谈爱。
他是矛盾的,又是自卑的。面对沈怀梅,他总有千般顾虑。
如果说,那时候他觉得自己配不上沈怀梅,此为假话。
即使是不曾重来一遍,慕子瑜依旧胸怀大志。他知道自己觉得庸才,只是缺少一个机会。只要给他机会,财富,权势,美人,不过唾手可得。少年志在凌云,敢与天公试比高。
那时候的沈怀梅,对于慕子瑜来说只是一个机会。他爱她,像是爱权势,爱财富,像是爱登云梯一般地爱她。而这,才是慕子瑜始终不肯将爱意直白说出口的原因。
他以为,沈怀梅是一枚华贵的玉佩。带着她,便可以敲开通往权势的路。前世,也的确如此。若不是沈怀梅,他也没有办法那么轻易就出了荣镇。
可他却不曾想过,因为带上沈怀梅,他的北上之上又多了多少麻烦。后来,他后悔于带着沈怀梅北上。也是悔于她半途身死,却从来没有想过自己孤身上路会有的便利。
他曾经以为这些都只是权衡利弊之后,自然而生的想法。
可在多年之后,慕子瑜摩挲着沈怀梅的长命牌,突然感觉到孤独。
他想起两人有些可笑的定情之物,又想起两人天真的承诺,一股巨大的寒意袭击了他。
那确实是一场暴雪,飘落的雪花肉眼可见。他坐在窗边赏雪,突然又想起沈怀梅。
荣国不常下雪,下了的也都不大。到了景国才知道,原来红梅白雪竟也是一处绝景。初次见到这般奇景,慕子瑜还会可惜沈怀梅从来没有见过如此美景。见得多了,好像也就是平常了。
就像缅怀得多了,好像也就是平常了。在慕子瑜发现的时候,他好像已经有许久不曾想起沈怀梅了。
身上的长命牌仍然日日带着。与朝臣往来也常常谈起他的亡妻,说一说他无处安放的喜欢,也说一说亡妻不再的寂寞。
可在他如此说的时候,想到的仿佛也不是沈怀梅了。或者说,沈怀梅好像变成了一个记号,一个虚无的概念。他在谈起她,可说的却不是她。
原本,慕子瑜也是毫无所觉的。他也没有觉得自己的深情全是表演。可是那日暴雪,万籁俱寂,四下无人,入目的只有白茫茫一片。慕子瑜突然又想起了沈怀梅。
不是他口中常常提起的亡妻。而是记忆中那个高傲的镇国公之女,那个会抱着他娘撒娇的娇小姐,那个会要求他始终注视她的小姑娘。
慕子瑜突然开始后悔。悔从前总是越过她的头顶去看镇国公府的牌匾,都没有好好看看她。悔从前只想利用母亲的关系获得更多情报,都没有好好关心她。
也悔,从来不懂爱是何物,等到终于明白了,佳人却已经不在。
就算重来一次,这些愧疚也不曾抹平。
在能重新见到她的,最初的欣喜过去之后,慕子瑜就陷入了巨大的恐慌之中。
位高权重的慕子瑜可以坦然承认,他曾经靠阴谋算计毁了一段真心。可一无所有的他,却失去了直面自己的勇气。他告诉自己,沈怀梅需要门当户对。因此,他需要权势。
这谎话说久了,便连自己都信了。
可惜,那场让他幡然醒悟的大雪,还没到时候。于是,他带着这个理由回到荣国,希望与沈怀梅再续前缘。
失败的结果并没有让他气馁。他劝说自己要耐心,于是他跟在沈怀梅身边,等待着沈怀梅的回心转意。
他仍旧不敢说爱,这一次的理由是,沈怀梅不爱听。
他试图用行动,用沉默注视,表达自己的爱意。即使沈怀梅对他视而不见,也没有沮丧。终于,他等来了又一场谈话。
如果这样说,慕子瑜还需要感谢一下那些杀手。若不是他们突然出现,他大概又要被沈怀梅拒绝一次。
大概是背运走到底了,即使没有那么一场大雪,也会有一片星空,来让他醒悟。
曾经,他也在这样一片璀璨星空之下,与沈怀梅私定终身。后来,他也曾在这样一片星空之下,与沈怀梅离别。
在大脑想明白需要做什么之前,身体已经擅自动了起来。他的手轻轻抱住沈怀梅,他的喉舌说出我爱你。
然后,沈怀梅哭了。
于是身体再一次动起来,他说:“对不起。”
在想明白沈怀梅因何而哭之前,慕子瑜率先道歉。
总归应该是因为他的,他总归是需要道歉的。“对不起”这三个字,说出来比慕子瑜想得要容易。
说完之后,慕子瑜还想再说些笑话,逗沈怀梅开心。然而她没有给他这个机会。沈怀梅率先开口说道:“景国与荣国有什么不同吗?”
“景国的雪很大。”突如其来的问题,让慕子瑜脱口而出:“雪花很大,飘下来的时候肉眼可见,原来鹅毛大雪并非夸张。就算雪停了,也会有积雪留下来,在地上铺满厚厚一层。这时候若是去赏梅,白雪红梅相映成趣,堪称绝景。”
沈怀梅又问:“你经常去赏梅吗?”
“景国人喜欢这个,每年冬天都会去,我也去过几次。”慕子瑜答。
“可惜我没看见。”沈怀梅嘀咕。
慕子瑜听见了立刻说:“若虞虞想看,那我就带你去赏梅。看你出使昌国至今,虽然病了一场,也没有大碍。接着我们可以一同北上,你若累了就休息,休息好了就慢慢赶路。冬天正好入景,我带你去赏梅。”
沈怀梅没有问他怎么知道自己病过,也没有答应他这个邀请。反而微微抬起身体,离开了慕子瑜的怀抱。
她感觉到慕子瑜环抱着她的双手骤然用力,又骤然松开。沈怀梅没有多说,只是坐到他的身侧,看着篝火。
“慕子瑜,如果之前我同你私奔,在历国草原上,我们应该会经历不少如现在这般的夜晚吧。”沈怀梅抱膝坐着,将脸埋在自己的手臂中,声音听起来闷闷的。
慕子瑜仍然听见了,他同样低声应答:“嗯。头顶星汉灿烂,眼前篝火通明。可能还会有虫豸鸣叫,微风拂面。历国的草原分外广阔,等以后,你也应当去亲眼见见。”
想了想,慕子瑜又加了一句:“同你父兄一起。”
“瑜哥,我也爱你。”沈怀梅突然说。
慕子瑜听见了她声音中的哽咽,同样觉得心痛。如果说出爱意,会让她觉得痛苦,这样的爱意她真的需要吗?
“可我不能爱你。”沈怀梅的脸仍旧埋在双臂间,声音却已经变得平静了。“我是镇国公之女,商兵的领袖。我的身上,压着荣国数百万百姓的性命。我没有理由同景国首辅相爱。”
“若我不做景国首辅呢?”慕子瑜同样平静地问。
“那你就又变成一无所有的穷小子了。同样不堪为荣国镇国公的女婿。”沈怀梅将头抬起,看向慕子瑜,对他说:“而且,你若是不当景国首辅,真的还能活着进入荣国吗?”
慕子瑜回视沈怀梅,牵起一抹苦笑,回答道:“不能。”
是的,不能。他是景国首辅,同小皇帝一起推翻了谢衍。他知道景国太多秘密。若他不愿意再做这个首辅,便只能做一个死人。
之前他同沈怀梅信誓旦旦,不再做首辅,只希望与她相爱,确实是他昏了头。他只是昏头那么一次,就连谢衍这个已经败走的人都会绑架他,警告他。他的身后,已经没有退路了。
两人在一起的机会,只剩下联姻了。
虽然让镇国公之女与异国首辅联姻,听起来匪夷所思,却是他们能够在一起的最后手段了。
而为了促成联姻,便需要让这天下,让这六国,继续安安稳稳地互不侵犯。
慕子瑜对沈怀梅说:“所以,我们需要杀了谢衍。”
沈怀梅还没来得及回答,一个熟悉的声音却突然响起:“嗯,你们是需要杀了我。”
两人霍然抬头,看向声音的来处。谢衍孤身一人站在那里,周围也没有照明。
谢衍站在黑暗中,俯视着依偎着的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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