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想念周捡

嘈杂、混乱。

和在加云村的山林行走的寂静不同。

徐挽能清楚感知到细针扎进手背的疼痛、药水在血液中流淌的冰凉,以及听见徐女士的啜泣声。

一切近在耳边。

突然从山冈的寒风中抽离,徐挽实在难以适应,更不敢相信。

在外待这么久就这么回来了……回来的时机不对。

周捡怎么办?

他一个人孤零零的在山林间,他何去何从?他那么难过,她该陪着他的。

怎么就突然要醒了。

眼角滚烫,不用去摸就知道,是泪水。徐挽真的很想哭,不是为自己,而是为周捡。

一个人过了两年,他肯定是每天都傻乐过的也轻松。可是……再也不会了吧?

也许因为她的提议,他再也不会像从前那样了。

越想越难过,徐挽哭出声,惊动了徐女士。

徐女士手忙脚乱给她擦眼泪,另只手去摁呼叫铃,“医生!医生!我女儿醒了……”

徐挽睁开眼。窗外刺目的日光让她不适,只好赶紧闭上。

她喊:“妈。”

徐女士心焦如焚,忙握住她的手:“女儿,哪儿不舒服?别着急,医生马上就来了。”

徐挽心知徐女士以为她是疼哭的,便说:“不是,我不疼。”

等渐渐适应光亮,她才睁开眼,准确抓住徐女士的胳膊,“妈,你别急,先坐下。”

“好好好,听你的。”嘴上说着,心里还是着急,不让医生看看终究不放心,徐女士时不时回头看向走廊。

主治医生先来的病房,身后跟着一堆人。

这些天,徐挽的身体纯靠营养液续着,整个人瘦了一圈。

检查完又问东问西,确认徐挽现在状态还行,医生才说:“可以开始进食,不能急,少食,吃慢点,否则伤胃。”

看到床头柜上的排骨汤,医生补充:“这也不能吃,先喝粥,吃清淡的。”

“好的,谢谢医生。”徐女士道谢,起身去送医生,还不忘问有什么其他需要注意的。

徐挽这次醒来比上回精神些,说一句话至少不会停下三四次喘气。

不过她还是浑身没力气,刚才说了几句话,嗓子明显干哑难受。

徐女士送完医生,回来叮嘱徐挽几句就匆匆跑出病房,等再回来时手里多了一碗白粥。

粥是热的,她路上尽量走得快些稳些,为的是让徐挽早点吃到。

白粥没什么稀奇的,要是以前,徐挽铁定要矫情几回要讨价还价吃其他的。可现在不了,许久没吃到热乎的饭了。

还挺想念。

不知道她如果给周捡送碗粥过去,他会什么反应。

可能嘴上抱怨,却还是会开心的笑呵呵,毕竟不用吃水果裹腹。

徐挽吸了吸鼻子,开始盘算着给周捡送什么。

徐女士在帮她把粥吹凉,温度适中后,她把徐挽搀起来,看到徐挽红肿着的眼,问:“怎么了?”

徐挽乖乖凑过去吃,“醒了高兴,躺这么久腰酸背痛的。”

徐女士:“你知道你睡了多久吗?可真是吓死我了。”

怕她再也醒不过来了,怕她就这样躺着躺着失去生命迹象。

徐挽都知道。

于是,她扶住碗去拿勺子,想自己吃让徐女士歇会儿,但手实在没力气又无力垂了下去。

徐女士无奈:“别折腾了,好好养着。不吃饭哪儿来的力气?”

粥喝了一半,徐挽就饱了,摇摇头。

徐女士会意,把粥放桌面上,小心打包好,还因为女儿醒了心情极好的系了个蝴蝶结。

听到徐挽问:“妈,我什么时候能出院啊?”

她动作一顿,很意外。

住院一个多月,徐挽有醒来三次,哪次不是乖乖躺着接受治疗,这次怎么这么反常?居然刚醒就想出院。

徐挽:“妈,这里太闷了,我想回家。”

她歇一歇,又继续说:“我的身体什么状况我清楚,最后这段时间我不想在医院耗着。让我出去走走吧,我们去其他城市逛逛,长这么大我还没跟你一起出去旅游过呢。”

“好不好嘛?妈妈。”

撒娇没用。

以往,徐挽这样说,徐女士都是严肃开导她,说不会的,哪有你想的那么糟糕,要听医生的再养一阵这样才好得快……

徐挽知道她不会好了,但为了不让徐女士伤心,她会听话。

可这次,她不想了。

担心会被徐女士拒绝,徐挽又说:“妈妈,我有很多想做的事情,我想跟你一起去梧城,你不是总说梧城美吗?我还没去看过呢。”

最后一句是谎话。她已经去过了。

但眼下以她的身体能就近选的也只有梧城。

徐女士终于被说动了,眼眶蓄泪,好几次张嘴想说话,最终还是没说出口。她静静看着自己的女儿,表情终于再也绷不住露出悲痛。

这是徐挽跟周捡一起时才看到的,她看到了徐女士的脆弱,可这些脆弱从来都是不为她所知。

徐挽身体前倾,握住徐女士的手,“妈,别难过,我不会离开你的。”

次日,徐女士以最快的速度办完出院事宜,不顾医生的反对带徐挽离开了。

她一手握着行李箱杆,一手牵着徐挽。

比起上次醒来看到的,徐女士又瘦了,脸上新增的皱纹已经到了难以忽视的地步,她又苍老了些。

不过,还是风华不减。

徐挽笑了起来。对上徐女士纳闷的眼神后解释:“离开医院心情特别好!”

徐女士:“高兴就好。”

比起之前,徐挽精神是好很多,往车站去的路上也没吵过身体不适。她一直提着的心稍稍松了口气。

高铁站人潮拥挤,行人脸上的惫色显而易见,匆匆的旅人候车时席地而坐,尘世的喧哗吵闹,让徐挽有种真实活着的感觉。

她想,下次一定要带周捡来高铁站晃一圈。

不为别的,单纯是想他了。

离开周捡的这段时间很短,还不到一天,可徐挽经常想起他。

候车时,徐挽说:“你知道人死后会怎么样吗?”

徐女士愕然,她从不敢在徐挽面前讨论死亡,更不敢提起。

死这个字在她这里是个禁忌。

其实也该面对了。

毕竟那一天也不远了。

徐挽是这样想的,于是她说:“我大概是知道了。这世界上真的有鬼诶,我见到了。不过也没那么可怕啦,鬼也会消失。等我死后一定要快点走,我在人间可待够了,真是太无聊了。”

徐女士抓紧她的手:“你又在说什么胡话。”

徐挽拍拍徐女士手背,“对对对,是胡说的啦。”

她有点累,一上车就睡着了。

又梦见了周捡。

他可怜兮兮的看着她,一双又圆又亮的眼睛盛满泪,明明漂亮的很,徐挽却觉得他狼狈。

徐挽睡得并不安稳,以至于被徐女士喊醒的时候脑袋都疼。

她迷迷糊糊,等车停稳,心中已然清楚自己待会儿想去干什么。

去酒店办完入住后,第一站是闵山寺。

这次,徐挽老老实实带徐女士去山脚买了香,兑了零钱。

白天闵山寺的人络绎不绝。

何况雪已经停了,山路上的雪也都被工作人员以极快的速度清理了。

考虑到徐挽的身体状况,徐女士带她坐车上山。

山风很冷,山路蜿蜒,大巴车在山间疾行,吓得游客尖叫连连。

徐挽搀着徐女士手臂,特别冷静地帮她拢紧帽子,也顺便系紧自己的围巾。

做鬼的时候跟周捡一起怎么折腾她都不会冷,现在却是不行了。

徐挽没憋住咳嗽,咳得停不下来,满脸通红。

徐女士在一旁吓得不行,忙不迭拿出一个毛毯将徐挽裹住,连眼睛都不露出来。

徐挽声音从毛毯传出来,闷闷的:“妈,我......咳咳......我没......没事。”

该见怪不怪了。

徐女士语气不容置喙:“没事也得捂着。”

她太紧张,捂的紧,生怕一丝风灌进来再引起徐挽感冒。

渐渐有种缺氧窒息的感觉,徐挽忙拍徐女士的手。

徐女士这才反应过来,连忙松了些。

刚好车到山腰。

一下车,徐挽就揭开毛毯,弯腰大口呼吸。

照徐女士这么捂下去,她很快就能彻底去陪周捡了。

呼吸太急,山上空气太凉,呛得徐挽又是猛咳,呛出眼泪。

徐女士递给她保温杯,“喝点热水。”

趁徐挽喝水的时候,她说:“这么冷的天,还上山,你的身体你不是清楚吗?还这么折腾。”

听出徐女士话里的责备,徐挽不恼,而是认真:“来拜拜嘛,求菩萨心善保佑我。”

徐女士:“拜拜也好。”

每年徐女士都会去望城香火最旺的寺庙上香,虔诚跪过每一个蒲团磕头,去完寺庙膝盖都肿大半个月。

她是体制内的人,最不该信这些神佛之说,可她不得不寄希望于他们。

徐挽眼睛又酸了。

她揉了下眼,埋头喝好几口水,说:“好多了。”

等拜到跟周捡去的那座佛像前,徐挽双膝跪下,认真磕完头,从徐女士提着的手提袋里拿出水果,仔细用袖子擦干净,小心翼翼摆上去。

她心道:佛祖,对不起,上次跟周捡偷吃了您的供品,我来补上了,希望您不要怪罪我们。

我来不是为自己求多活几天,我想知道为什么周捡还没走?他现在在哪儿?以后又该怎么办?

我不想看他这么孤零零游荡下去……别人死了都能走,为什么他不能?!

徐女士弯腰在佛像前放上很多硬币,虔诚:求佛祖保佑我儿徐挽。

等离开闵山寺,已经快五点。

天色渐沉,似乎不久又要迎来大雪。

徐女士携徐挽坐上返程的大巴。

这次车上没什么人。

车窗外景色快速闪过,车走的路和上次徒步爬的道不同,明明看不见周捡指过的坑,徐挽却清晰想起那天。

她心中怅然:“妈,我有个朋友。和我一般大,他两年前就死了,死于见义勇为。”

徐女士:“哪个朋友?之前怎么没听你说过?”

徐挽:“他是我们高中的。”

徐女士想了好半天,就在徐挽以为她不会再回答时,徐女士开口:“我想起来了,好像叫周什么,他爸是梧江大学有名的教授,他妈也很厉害。”

徐挽惊讶:“妈,你怎么知道这么清楚?”

连人家爸妈是干啥的都知道。

徐女士打开浏览器,手机递到徐挽眼前。

是梧城日报、梧城新闻、甚至是省新闻媒体都报道了周捡。

——年仅十五的高中生周捡见义勇为。

媒体大肆宣扬他的英勇,甚至还有夸周叔周姨育儿有方,夸周捡是根正苗红的好青年。

徐挽不忍再看,把手机推了回去,“太讽刺了。”

徐女士:“是啊,讽刺。人家没了儿子,却被媒体嗅到热点追着采访。还育儿有方,难道人家生孩子就是为了让孩子舍命救人好博个死后荣耀?”

“还有这里,给周教授送锦旗!都是些什么人呐!戳人心窝子。”

“也许人家只是想着给他们安慰。”徐挽声音小,这话她自己都觉得是在胡说八道。

安慰什么。这世上有真正的感同身受吗?

徐女士摇头:“太可惜了!清北的好苗子,就这么没了。之前给你开家长会的时候,你们老师总是拿周……噢我想起来了,周捡!你们老师总把周捡挂在嘴上夸。”

经周女士这么一提醒,徐挽也想起,班主任让他们向周捡看齐,拿周捡当榜样。

当时她还想,夸呗,我不嫉妒,就让老师羡慕去吧,好学生是别人班的。

徐挽忽然明白了,为啥周捡的校服跟她的不一样。

周捡跳级是天才,尖子班的校服又是单独定制的。她们上课人家上课,她们下课人家补课……基本很难见到。

徐女士感慨:“要我说,你们老师就不该让你们拿周捡当榜样。为救别人丢了命,难道他自己的命就不值钱吗?可怜天下父母心。”

徐挽知道,徐女士是在惋惜,在她看来,周捡是有能力活着却不爱惜生命,而徐挽是想活却活不成。

徐挽安慰:“人各有命。”

原来是这样,也许做只鬼存在着,并不是对周捡见义勇为的奖赏。

而是惩罚。

惩罚他不珍惜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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