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斯敏从西岛返回东岛岛顶的气象室,一进门,那种老旧的、因为糟糕的布局设计而缺乏阳光照射产生的冷气与灰尘味道扑满了她敏感的鼻腔。
她忍耐了一下想打喷嚏的冲动,看到一个高而强壮的背影出现在走廊,手中拎着一套水下聊胜于无的贴身外骨骼支撑。
那人也感觉到了有人进入门禁,回头望了一眼,见到是她,点点头示意。
贾斯敏快步走过去,一边打了个自己跟上的手势,制止了周轶渊停下脚步、准备倾听的动作:“有事和你说——我说你听就行。”
两人便一起进了临时改造成的装备室。周轶渊显然在这里忙了一会,甫一返回,便继续低下头调整手臂外骨骼。
他们这次借了已经沉尸海底的六队的名义,本来是想打一次速进速出,在六队搜索失踪船只的掩护下,摸底近海那只人工饲养出来的芙拉瓦。
结果相对于他们过往的成绩是惨痛的:
六队沉尸海底,他们小队的人鱼成员至今昏迷不醒,他们秘密地进入,现在却光明正大地无法撤离,只能留在这个岛上,像被不知名的手把发条旋转到底,踢踏着跳不知道下一步如何的舞蹈——
如果撤离,那这会发出一种可供多重解读的信号:
他们秘密进入,是否得到授权?如果是,又是谁给了他们授权?这个授权的有效期有多久,现在他们是否已经师出无名?
而他们一旦撤离,是否意味着已经在这个岛上获得了本不该他们知道的信息?
人造芙拉瓦这个信息一定会再次洗牌海洋规则,那么无论他们知不知道这里发生的一切,莫须有的罪名已经如悬在头上的达摩克里斯之剑。
他们只能留在这里,唱一出不得不唱的空城计,并且只能主动进攻,不能被动防守——
她环视了一下装备室 :他们带上岛的可战资源实在有限。和一些探测与计算机器一样,携带的作战武器、弹药和工具,数量都十分精简,且便于携带。
能够进行水下作业的银鲨只配装了四架,三套正装,一套备用。
周轶渊的那一套迭代最新,配装最完整,但在第一次也是目前唯一一次斯铂的水下作业中几乎完全毁坏,让能够以它为基准,将备用套件装上进行修补的可能性变成了零。
他们的机械师,“犀牛”的驾驶者迪亚斯,已经与“犀牛”一起回到了激流城的基地。一方面是为了补给,另一方面是“犀牛”太过惹眼,一直停放在这不大岛屿的停机坪,有一种刻意的震慑、破自己空城计之嫌。
因而行动探员出身的队长周轶渊只能亲自下场,以备用银鲨为人台,尽量调整的更加接近实战银鲨的配装。
他们唱空城计,是因为本身唱的起的只有空城计,不是没招,是没资源。
而正是因为没资源,让贾斯敏现在对任何形式的资源富裕都过分敏感。
她想到了自己即将要说的事——
贾斯敏相信自己的技术,但任何与芙拉瓦相关的科学预测,客观来说都确实需要超大型的设备、绝对多的人力脑力、更充裕的时间、更充分的历史数据和更丰厚的金钱支持。
她为CNI主导制作的预测模型尽管使用的框架更加优化精简,但缺乏了很多芙拉瓦研究与预警中心的数据与经验积累,信息传递的加密程序也没有经过更多的考验。
现在他们持续地耗在这里,对信息传递的秘密性的依赖与日俱增,在能不使用任何频道传递关键信息的情况下,内部交流除了面对面,几乎退化成了最原始的电码书信。
没有武器资源,后备技术支撑也完全不够。
在机械碰撞的声音中贾斯敏站定,却比自己预想时间更长地斟酌了一下用词。
这种在她身上很少见的犹豫让周轶渊重新抬头看了她一眼,她这才开口:“不是什么大事……但我觉得在这个节骨眼上不对。”
“我在岛上看到了不少预警中心合作方的人。“阶梯”、“龙虎”、“盲眼人”……”
周轶渊停下了动作,看向她。
两个人在充斥着灰尘和一些保养油料淡淡的化学试剂味道的空气中,谁也没有再说话。
芙拉瓦研究与预警中心的合作方有很多,谁都想在这个时代最受瞩目的科技场所中加入自己的商标。
能够开发与发展任何新的技术是次要的,芙拉瓦本身就意味着人类的一种病态的喜爱与追求——这样的合作位置,更加动人的是它所蕴含的商业价值与附加的行业地位。
“阶梯”,芙拉瓦研究与预警中心的云端技术独家提供方。“龙虎”,总部位于国家中部的老牌审计公司,负责研究与预警中心的全部审计工作。“盲眼人”,民用的芙拉瓦能量监测设备开发商……
贾斯敏想要表达的内容已经很清晰了:
他们在岛上为与芙拉瓦资源发愁的时候,为什么岛上以这种形式,在增加与芙拉瓦相关的核心资源?
虽然这完全可以用斯铂岛本身就是度假胜地,而在这些科技或审计巨头供职的人们有良好的薪酬与假期待遇。
只是正确的时节,大家都追求最美好的生活。
许多公司和组织都在这个时候完成半年或全年的审核,结束忙季,来到一个度假胜地,享受这里的阳光、沙滩、海岸,远离芙拉瓦警报,参加海岸线上已经非常稀少的海上狂欢节……
似乎再正常不过。
但是不对。
贾斯敏相信,如果今天她没有站在自己的立场,这种玄之又玄、感受到不知名威胁与猫腻的直觉不会出现在她心里,她也不可能在缺乏任何实质性佐证的情况下,直接郑重其事地向自己的上司汇报这件事。
“阶梯刚完成对中心业务合作伙伴的技术审查——研究与预警中心一定在列。”周轶渊说道。
贾斯敏自顾自地点点头,喃喃道:
“一般完成技术审查是一回事,出审查结果正式送审还需要一些时间……在这中间往往留出了一些灰色地带……”
“保持留意。”周轶渊道,“继续探听。”
这便是给她适当透露情况、换取相关信息做出了背书。贾斯敏明白。
但她仍然觉得喉咙口闷闷的,有更糟糕的话想说,却不知道从何说起。
于是她把思考暂时放回心里,随口道:“等你修完这些一起下去看看吧。”
周轶渊想了想,点点头:“嗯。我晚上会再出一次海。”
“什么?”贾斯敏有些惊诧,“你一个人?”
她从外面刚刚回来,但却因为心中有事,一直持续关注着内部频道的消息和日志更新。但她没有发现任何有关周轶渊今晚这条行程的提示。
她很快就猜到:“和那个人鱼?”
眼前的人点点头,把更加精简轻量、可以配装在正常衣服下的保护性外骨骼拿了出来,进行新一轮的检查和组装:“对。”
“这是‘探听’的一部分?”贾斯敏问,“但是一个人太危险了。他肯定有问题——这个岛说不定都在他的掌控之下。”
周轶渊想了想,开口道:“他和CNI达成合作,不会食言。”
“你想知道什么?”
“更多关于那条人工芙拉瓦。”
贾斯敏觉得他想知道的不止这些,却也不想追问。她本身与周轶渊是隶属与被隶属的上下级关系,对上级没有传达出来的信息,她会一律当作保密处理。
而即使跳出工作,他们也只是一般了解的朋友。她从来没有管任何人闲事的习惯。
但她这么一想,倒是想到了另一个问题,并且与现在的工作算是息息相关:
“你认识他?”
眼前的人动作没停,似乎很自然地反射道:“不认识。”
贾斯敏这次倒不相信了,并且合理地提出了质疑:“我还没说是谁——你把我当瞎子就算了,还当我是聋子。”
这次周轶渊停住了,脸上神态倒是镇静,却是一个愿闻其详的姿势。
贾斯敏想到了那个星月明亮的夜晚,在花园的水池里,那条如同天外来客的人鱼。
贾斯敏从来没有见过那样一条人鱼的尾巴。
自然人鱼体型非常流畅,不会有任何突兀之处,一切都是认知范围内的浑然天成。
而人工繁育的人鱼,一部分为了它们主人的口味会有体型上的差距,带来上肢姿态或尾巴形态上一些无足轻重的差异。
据他们掌握的信息,这个沙滩管理员是一个人工人鱼。
那么他是迎合了谁的口味,又或者是一种从未在市面上流通过的人鱼模版,有这样一条堪称诡异猎奇的尾巴。
说是诡异猎奇,是因为他象征的美感,与自然人鱼的流畅优美,人工人鱼的精致脆弱背道而驰。
就像自然界中那些为了更好的生存从而进化出的恐惧色,带着天生的恫吓与危险,让他在某些层面不再像一条人鱼,而是一种天生的武器。
手无寸铁的人,无论自身是多有自主意识的强大生命,在见到这样杀伤性的工具之前,先思考的是在它面前生存下去,再思考对它的驾驭与掌握。
而如果这条人鱼真的是一种工具——又是什么在背后驱使它呢?
她从思考中脱身,重新看向眼前的人。
但那个夜晚,眼前人的身边,这条人鱼看起来危险,但安静。
周轶渊似乎并不在意她的欲言又止,见她似乎无法措辞,便善意地做了个以上话题的总结,重新回到了自己的机械工作当中:
“我和他约定过了。他会服从的。”
什么样的人才会跳过求生,直接思考对危险的驾驭与掌握?
贾斯敏叹了口气,举手投降:“记得更新状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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