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初昕坐在法阵的中央，无聊地数着百褶裙上的褶子。

房间关了灯，只在法阵的边缘点着一圈蜡烛，勉强照亮屋内，穿着黑袍的牧师捧着羊皮卷，念念有词，不知说的是什么语言，很多翘舌音，完全分辨不出来。

视线越过牧师，靠墙的阴影下，高僧、道士、神婆，还在排队，排队驱邪。

学长走进房间时，烛光将他的金丝边镜框照得发亮，在昏暗的房间内宛如圣光般闪耀。

夏初昕忍不住朝他看去。

学长回以温柔的目光。

她便得到了些许安抚，将揉成皱巴巴的百褶裙重新抚平，端正坐姿。

下一秒，学长的表情却扭曲起来，像是看到了极为恐怖的景象，他连忙低下头，烛光与镜框错位，金黄色的圣光不再，他转头逃离了这个房间。

牧师也好似感受到鬼魂强大的威力，抬手施展法术，手臂上青筋暴起，额头布满了汗水，当真是极难对付的恶鬼。

夏初昕离得最近，她努力睁大眼睛，还是没看到鬼魂的半点身影。

他们都说有恶鬼寄宿在她身上，她却什么也感受不到。

既没有遇见过一闪而过的鬼影，也未曾听到过夜半时分的异响。

但是她知道，这并不是恶作剧。

蓝牙音箱循环播放低沉又费解的咒语，此刻是最好的助眠音，她悄悄打了个呵欠，回想起一切的开端。

那些鬼魂是在上次学生会集体出游，遭遇车祸后出现的。

一开始是学长能看到鬼，后来发现学生会的所有人，都能不同程度地看到。

除了夏初昕。

他们以为是车祸造成的，于是检查了视力，进行了心理测试，数据结果显示他们无论是生理还是心理都非常健康。

又做了其他歪门邪道的检查，也没找到原因，不过可以确定两件事：

其一，鬼魂总是出现在夏初昕附近，就算不见面，与她微信、电话联系后，也会看到鬼；

其二，每个人感知到的鬼魂程度不同，有些人只能看到颜色深一些的影子，有些人却能感受到鬼魂冰冷、潮湿的皮肤。更奇怪的是，那些暗恋夏初昕的男生、与她关系甚好的同学，更能清晰地感知到鬼的存在。

总结一下，越喜欢夏初昕，越容易遇到鬼。

偏偏夏初昕人如其名，如同将要升起的一轮小太阳，有着朝霞般可爱美丽的面容，性格阳光开朗又不会过于刺眼，谁不喜欢温暖又慷慨的阳光呢？

学生会没有人不喜欢她的。

所以，所有人都看到了鬼。

后来只要夏初昕出现在学生会，其他人就缩在墙角的阴影中，抱团瑟瑟发抖，连学生会主席和老师也是。

不想给他们添麻烦，夏初昕索性主动退出了学生会。

没人挽留她，除了学长追出来，愿意陪她查明真相。

就连今天驱邪的大师们，也是学长帮她招募的。

他们说她身上的恶鬼极为凶险，必须在极阴极邪之地进行仪式，方可祛除。

于是选了这间4栋13号公寓，据说公寓之前的房客，不是疯了就是死了，上个主人离奇惨死鱼口，可是现场找不到鱼的踪影，至今悬案，有够瘆人的。

“啊——”

一声尖利的惨叫声将夏初昕从半梦半醒的回忆中唤回，驱邪仪式从黄昏进行到深夜，她险些睡过去。

眼前的大师已经换到东瀛的神婆，她吓得瘫倒在地上，贵重的法器摔落也顾不得，手脚并用不断向后退，直到退到法阵外侧。

蜡烛被她撞倒，火苗蹿至手心。

神婆再也忍受不住内心的恐惧，一边大叫着一边爬起来，转身逃走了。

夏初昕望向墙角的阴影，那里早已空空荡荡，不剩一人。

来时自诩法术高强、互不相让的大师们，最后不是被吓得屁滚尿流，就是束手无策地摇头叹息，最终都离开公寓，彻底放弃她了。

夏初昕一点也不意外，她缓缓站起身。

腿微微发麻，行动跟不上大脑的指令。

为了配合驱邪，一整晚都端端正正地坐在法阵中央，不能有太多的动作，身体早已僵硬。

这种感觉很像是鬼压床。

——在别无他人，午夜昏暗的房间里，身体无法自由舒展，像是被看不见的鬼束缚住了，这种感觉着实令人恐惧。

她活动活动筋骨，将蓝牙音箱中喋喋不休的低沉咒语关闭。

没了BGM，那种阴森森的感觉瞬间消散了一大半。

弯腰捡起神婆落下的法器，实际重量并没有看上去那么沉，应该只是普通铜器镀了层金，改天邮寄回给她老人家吧。

以防酿成大祸，蜡烛也被她熄灭了。

她以为所有人都已经离开，走出公寓大门时，余光扫到过道的墙壁上竟然还靠着个人，是学长在闭目养神。

真是意外惊喜，她也没有被所有人抛弃嘛。

于是语调都带着轻松愉悦，“学长，你还没有回去？”

但是学长的反应就没有那么轻松了，他明显被她突然发出的声音吓了一跳，好似触电般浑身一颤，背部紧紧贴在墙上。

“桃……桃木剑也没用吗？”他只朝她的方向瞥了一眼，那个湿漉漉的影子还在，怕被对方注意到自己的异常，连忙转回视线。

“我也不清楚，你知道的，我什么都看不到。”夏初昕指了指身后，“学长，我现在背后还有东西吗？”

“嘘！小声点。”学长将头垂地更低了，声音轻到几乎听不到，“它游过来了。”

游？

夏初昕努力想象着恐怖鬼魂从她身后，如同鱼类般摆动身体游动的景象，那副模样会很恐怖吗？

可惜她从来没有见过，实在想象不出来。

之前她特地看了一些恐怖电影，然后去问那些见过鬼的同学，自己背后的鬼是不是和电影中的鬼魂相似。

结果只是让她们回想鬼魂的样子，她们就吓得面色铁青，根本不愿意与她讨论。

她不知道，自己低头凑近时，那些鬼魂随着她的动作同样凑过来，甚至距离更近。

近到鬼魂脸上的肉蛆虫，抬起上半身，准备爬到对方脸上……

同学吓得抬手推开她，她望着对方脸上的眼泪和虚汗，有些不知所措。

“抱歉。”

大家都能看到鬼，唯独被鬼附身的她看不到，无形中给别人带来了很多麻烦，她因此感到自责。

“没事的，这又不是你的错。”学长见她情绪低落下来，连忙安慰，“这次驱邪不成功，还有下次，我会陪你找到解决方法的。”

“谢谢学长！”

“时间太晚了，我送你回学校吧，这个点宿管阿姨应该还没睡。”

“不用啦。”夏初昕连忙拒绝，“我现在已经不住校了，你要是回学校的话和我还是反方向，不顺路的。”

“你搬出去了？”他记得她在南城是没有亲戚朋友的。

“嗯，我的室友也能看到鬼，所以就搬出来啦。”

轻飘飘的一句话，听不出情绪。

学长却脑补了许多，他还记得之前夏初昕来学生会面试时，是和几个室友一起的。

彼时她们还是大一新生，边打边闹地挤在桌上填面试申请表，关系好得像一窝孵出来的小鸡仔，毛绒绒地堆成团。

后来因为她的体质，她们之间爆发了怎样的争吵？会不会像鸟类那样，用尖利的喙啄去她的羽翼？最后寡不敌众被赶出来？

夏初昕怕他乱想，连忙解释，“不过你不用担心，我现在住在高档酒店的海景房哦，而且没有花一分钱，是学校出的房费，算起来还是我赚了呢。”

她总是这样，无论怎样的境遇，永远能发现事情的积极面。

不怕黑暗的小太阳。

他也放松下来，“这算是因祸得福吧？”

“是哒，人生总是充满意外惊喜嘛。”

少女微笑时，两侧的酒窝浅浅凹进去，学长的心也跟着陷进去，嘴角是克制不住的微笑。

忽然感觉肩膀变沉了，好似背着几公斤的重物，手摸了摸肩头，什么都没摸到。

心中隐隐觉得不对劲，壮着胆朝夏初昕身后望去，鬼魂不知何时消失不见了。

不见了？

学长呼吸一滞，身体僵在原地，思绪如同乱描的黑线。

越描心里越没底，他努力让自己别想了，可是除了重量，他能感受到更多了——

顺着肩头落下的粘稠水滴，散发出浓烈的恶臭，被血染红的裙摆摩挲着他的面庞。

“学长，你怎么不说话了？”

夏初昕倾身凑近他，从那张姣好的面庞游晃出另一张可怖的鬼脸，扑向他。

“没……没什么。”他吓得连忙垂下头。

地上的影子，倒映出两人，或者说两人二鬼，红衣女鬼此刻正踩在他的肩膀上，少女身上又探出一个新的白色鬼影……

隔周，夏初昕去学生会找学长，准备第二次驱邪仪式，却被告知他已经出国留学了。

“啊？出国留学要提前做很多准备吧？考语言、递交申请什么的，怎么会这么突然？”

“我哪里知道，他英语本来就好，又有钱，或许用了钞能力吧。”对方急不可耐地结束对话，“你有事直接打电话给他，不要再来学生会了！”

说完就干脆利落地关上大门。

本来夏初昕还想再问几句的，她想解释已经给他打过电话了，就是因为一直联系不上，所以才来学生会找人的。

结果那扇门“嘭”地在眼前关闭，差点夹到手指，吓得她连忙往后蹿了一步。

明明和学生会的同学关系都还不错的，就算后来出现了鬼魂，也未曾像这样被拒之门外。

她呆立在原地，看着新刷了白漆的房门。

一片苍白，干干净净的，什么都没有。

就好似心中无数问题下的回答区域，也是空白的。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学长会不辞而别。

明明上周离开公寓时，他还承诺会陪她找到解决方法。

现在连学长也离她而去了，就好像那些自诩法力高深的大师们，都会信誓旦旦地说自己能够驱邪，见识到鬼魂的恐怖后，最终都会离开。

尽管目前并未出现过鬼魂伤人的情况，但是光看到那副恐怖的景象，就足以让人心生惧意了吧？

是的，大家都会离她而去，没什么好难过的。

她自顾自地摇摇头，好像这样就能将负面想法从脑海中甩出去。

不想这么多了，马上到午饭的时间了，用美食治愈自己吧。

行政楼旁边的食堂有限量版的狮子头，跑快点说不定还能排上号。

她要将沮丧的情绪搓成狮子头吃下去！

可惜等她冲到食堂的时候，已经排起了长队，延伸到食堂外的楼梯，很远就能看到。

她气喘吁吁地排在最后边。

前面的几个同学装作不经意地瞥了她几眼，竟然让开了位置，她就这样一点点挪到了食堂内，窗口前，很快就买到了最想吃的美食。

自从住在校外后，身为校花的她逐渐从人群的中心焦点变成了边缘人士。

只是她的边缘自带三米的半径，看到她的人会自动退开，缩在角落。

他们不是因为看到鬼，而是聚在一起聊八卦。

谣言比鬼魂更恐怖。

她的故事版本都不知道更新多少代了，在看不见鬼的路人眼中，她是可以召至不幸的邪魅巫女，切不可靠近，更不能爱上她。

就很离谱。

不过她坚信凡事都有两面性，就算身后有鬼，也不全是坏事。

学校出钱住在海景房，买限量美食不用排队，多好啊。

她将狮子头一口吞下，脸蛋像仓鼠般鼓起来，这么好吃的限量美食，再也不用切成一小块，分给别人了。

虽然她更喜欢和别人分享。

最后她还是选择离开食堂，因为她坐在哪，那的同学就会吓得端起餐具作鸟兽散，还有翻窗户的。

若是不小心噎到多危险啊，到时候谣言的版本又要升级了，而且她也不想给别人添麻烦。

于是去了隐秘僻静的小角落。

这里很少有人知道，要拨开紫藤萝瀑布，钻过绿枝与藤蔓组成的密道，才能找到榕树下藏着的秘密基地。

没有椅子，但是有榕树粗大的根须，横在地面上，是充满艺术气息的超前卫长椅。

坐在上面正对着的湖泊，午后阳光会将水面晒得波光粼粼的，偶尔还有白色的水鸟飞过。

草丛中蹿出一只野猫，皮毛是罕见的微微发紫的棕色。

可惜是个敏捷的笨蛋。

因为它宁愿跳来跳去抓蝴蝶吃，也不肯吃她分享的一小块狮子头。

算了，那还是自己吃吧。

微风拂过，拂平了她的内心。

实际独来独往也有好处，她注意到了很多之前被自己忽略的东西。

宝藏秘密基地，草丛里的野猫，排成纵队的水鸟，波光粼粼的湖水。

还有，如同影子般、没有存在感的阴郁同学。

——野猫蹿到榕树的另一侧，她探头去看，结果发现以榕树为界，这个小小的秘密基地居然还有其他人。

少年抱着三明治，瞪大了眼睛，一脸错愕。

提问！

如果你最喜欢的人身后出现了鬼魂，你还会和他/她见面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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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孤独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