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 1 章

夜的深沉放大了梦里压抑的恐惧感,浓重的呼吸粗不可遏,宋未暇渐渐感到难受,眼皮像是黏了什么东西,怎么也睁不开来。

宋未暇狠狠喘息,好不容易从惊魂苏醒,坐在床上仍回不过神,想不起刚刚的荒诞梦境。

“太累了吧。”他自言自语,隐隐却知道做了何梦。无非又是恍若隔世的那些事,遥远得既像前世之事,有时候却近得让宋未暇无端惶恐。

宋未暇起身,从床上径自走进洗手间。

他看着镜子里的自己面容苍白,稍显凌乱的发丝勾勒出一张小巧的脸。

宋未暇自言自语:“都过去那么久了,还想它做什么。”

他是个削瘦至极的白皙男人,平常给人以内敛沉默的印象。因而,当宋未暇的结婚请帖一发出,朋友们瞬间炸锅。

没人想得到,宋未暇英年早婚了,还如此悄无声息。

但也没人看好这段婚姻。

几年后,果然不出所料,宋未暇又离婚了。

距离那场荒诞的早婚,已经过去三年,宋未暇为数不多的朋友对这场婚姻,无一不是叹息:“何必呢。”

宋未暇不答。虞德成更是直言不讳,“你前夫就是个无利不为的人渣,把你吃干抹净就把你休了,把你当什么了,从小含着金汤匙长大的少爷可真了不得,得亏是你,要我看见了不给他一拳不罢休。”

虞德成的性子自幼直来直往有话就说,所以宋未暇听了也不过心。

亲近的人都不乏如此,更别说陌生好事者。单就宋未暇从前的同学们七嘴八舌者就不少,酸言酸语此起彼伏。

因宋未暇并不是个活泼性子,大家伙并不相熟,私下里八卦,便说他攀了高枝,野鸡当凤凰。

虞德成捋起袖子,怒目圆睁,就想上场干仗。宋未暇连忙拦住他,说这是大好的日子不得见血,才算熄灭他的怒火。

虞德成生气极了,对宋未暇说:“要不是你结婚,我真不想给他们面子。”

往事似乎历历在目,婚礼上喜悦不多,宋未暇始终警惕,害怕还有人来砸场,但最后那场世纪婚礼还是如愿以偿,成功收尾。

然而并没有好始好终。

宋未暇撑在洗手台上细细追忆往事,思绪翩飞。

他很少再想这些,一来是往事不可追,多生凄凉而已。二来是他和那男人闹得难堪,差点没把面皮撕破,再凄凄哀哀地想这些事,实在可悲。

宋未暇透过玻璃窗望着双眼,这双眼眸,在这三年里并无过多改变,仍然纯黑如常。他过得其实并不算很好,但因为一直能自食其力,在自己心里并没有多少窘迫和落差。

“别想了,都过去了。”宋未暇仿佛安慰自己般地低语。

正在这时床头的手机响了。宋未暇走过去把手往那一捞,里头的来人惊诧说:“哟,还以为你不会接呢。”

宋未暇收拾了所有情绪,冷静道:“都打到我工作单位去了,不是强逼着我接这电话么。”

电话里的人嘿嘿一笑,说:“算你还有点自知之明。”

宋未暇的一颗心直掉到地窖里去,四肢早已经冰冷如水,失了力气。对面话锋突变:“你叔叔欠的钱赶紧替他还了,否则别怪我不客气,上门索债。”

男人后面四个字咬得很重很厉,疾言厉色之下风声都一刹沉默了。

宋未暇低声,“什么钱,我不知道。”

“少放屁。”男人从床上蹦起来,“你叔叔在香江欠的钱一个字儿都还没还呢,限你半个月内还清,不然小心你的人头。”

宋未暇的拳头渐渐握紧,他的眼睛定定地瞧着自己的双手。呼吸颤了几下,他说:“我和叔叔早就没见面了,你直接去找他,何必牵涉到我。”

那头沉默了下。

宋未暇顿时感到一阵不好的预感。电话里的男人冷呵了一声,果然尖锐问了句:“你可真冷血啊,我都调查清楚了。不是你叔叔一把鼻涕一把泪给你拉扯大,你恐怕连书都读不起,这养育之恩就不是恩了?”

“够了,我知道了。有什么事明天再说,今天太晚了。”宋未暇把声音压得很低,一声一声说出来都刮着心尖,“你也别再往我单位打了。”

电话中断。

窗外的风声渐重,宋未暇坐在床边,却再难入眠。

次日他便赶了个早,先去银行清点了存款,便去上班的地方打卡工作。

在公司里,宋未暇也不是一个招蜂惹蝶的角色,大多数时候下,他都安静本分,衣服一丝不苟地干干净净,与人碰面点头之交。

下班时,他正犹豫要不要给那人回个电话,紧接着狠狠一掐自己的掌心。

何必上赶着去送钱。宋未暇想到了久不见面的叔叔,牙龈深处泛起点酸。

宋术这个名字并不吉利,至少宋未暇每次与它牵扯上,总不会有好事再找上自己。相反的,每次都是厄运连篇。

恰好虞德成来找他一块吃烧烤,宋未暇便狠心一收手机,当做昨晚那通电话是过眼烟云。

虞德成的车就停在附近的停车场。黑色的牌子,从上班点一出来就很扎眼。

宋未暇过去的时候看他还在打电话,估计是客户咨询,这小子现在可是最有出息,混上了律师这口饭吃,凭借他天生充沛的情感混得如鱼得水。

与大多数人印象里冰冷精英的律师观感不同,虞德成直爽好客,或许是这一点值得客户信赖。他逢源揽客,在律所里渐渐如鱼得水,好不快活。

宋未暇和他在一家常去的大排档,各点了啤酒和串串,各自撸起西装袖子朵颐,全无顾忌。

虞德成看着窗外结队的高中生,忽而喉结上下一动,低头吃肉的速度也慢了下来,感慨,“想我当年也是这般毫无忧虑的青春男儿啊。”

宋未暇被烫了一下,忙将手缩了回来,与此同时觉得他这话有些好笑:“现在也没看你有多操心的事,不是活得挺好么。”

虞德成眼疾手快,拿纸巾为他擦手。

他的骨节宽大,皮肤颜色又较之宋未暇的深了一些,两相一对比,更显得宋未暇的皮肤白皙。但今天虞德成不知怎么,皮肤相触,他反而极快地把小臂若无其事般收回去。

宋未暇隐约知道是怎么回事。

那天他俩都喝得多了一点,宋未暇便扶虞德成回家。或许是酒意炽烈,两人都朦朦胧胧。

虞德成不像今天吃饭这样拘束。那日的他还很正常,低头认真看着宋未暇家里放在各个角落的杯子和书本,不一会他的眼神定格住了。

虞德成翻到一本相册,满心欢喜,从中不慎掉落张照片。他多看了两眼,那是结婚小照。

虞德成的脸色瞬变,也没管宋未暇还在挤毛巾的水,跨步过来质问:“你还留着他的照片做什么。”

宋未暇有些迷惑,等看见了虞德成手里的东西,脸上一热,像被人当脸甩了一记耳光。

宋未暇自然不会承认:“从哪儿找出来的,我都忘了。”

虞德成深呼吸,冷眼扫了眼他:“还装蒜,当初吃的苦头都忘了。”

宋未暇说:“也是我自作自受。没人逼我,我应该的。”

虞德成的嘴角紧绷,“我问问你,你就喜欢这样的男人么。冰冷无情,高高在上,把你的自尊踩得一无是处。”

“何必这么说我。”

照以前的话宋未暇也就忍了,今天一反常态。虞德成瞪大眼睛:“我也就比你前夫少了点钱,论样貌学历,哪点差了。”

宋未暇一动不动地看着手上那条半干毛巾。

“是我太世故了,看上了他的家世和钱财。”

虞德成的脸唰地烧成红色,嘴唇紧紧抿在一起,想伸手拉他,却抖了两下,只憋出一句话:“我不是这个意思。”

宋未暇轻松地故意笑笑,肩膀半耷拉着。“没事,我习惯了,也不只你一个这么想。”

虞德成一紧张动作幅度变大,一不小心却拉住他袖子。宋未暇后退,连着退到桌边。

宋未暇手上一个不慎,打翻了热水瓶,碎渣一地。

哗啦啦的碎片声响起,遏制了瞬息的沉寂。宋未暇蹲下来捡碎渣子,虞德成说:“我知道你那时候家里困难,手边有根浮木,难免会想攀上去。”

自那以后,两人有那么一段时间没再见面,直到这一天,虞德成主动赔罪。

“买了个新的瓶子,刚在车上忘了拿给你看。”虞德成先想起来什么。

宋未暇嘴唇蠕动,吐出一句话:“我现在一个人也挺好。”

“你这是什么话,跟我计较那么清楚做什么。”虞德成紧紧皱着眉心,褶出一道痕迹。“你叔叔的事我知道的,上次怪我一时口快,不小心伤到了你。”

宋未暇叹口气,“怪我也太敏感了,没事的,都过去了。”

“那行,别挂心上了。你也知道我的性子,实在是恨不过你当初迷了心智,跟这么个男人结婚。”

宋未暇不动声色地收了收袖子,把手藏进袖管。心里想,都离婚这么多年了,何必再旧事重提。

他都快忘记那个曾写在一个红本本上的男人了,一次次提醒宋未暇记起那人,无异于凌迟。

回去的路上台风预警,预计明后两天登录。

虞德成开车送宋未暇回小区,然后把新买的瓶子送还,宋未暇打翻了那只瓶子以后,没什么好用的,也没再推却。过了一会,他弯腰告辞便抬腿下车了。

在宋未暇离去的当口,虞德成忍了半天,还是凑出脑袋,朝他离开的地方喊了一声:“暇暇,一个人过累不累。”

宋未暇站在不远处瞧着他,似乎在思考。宋未暇摇摇头说:“没事,挺好的。”

虞德成继续垫着胳膊,语速很快地说:“要不要到我家来,我俩一块住,也好照顾你。”

宋未暇笑了:“那谁照顾谁还说不准呢。”

他这话自然没错。虞德成一个不拘小节的糙老爷们,好多时候,细心程度远远不及宋未暇,势必要宋未暇去多多迁就他的生活起居。

宋未暇一步步往家里迈着步子。

虞德成大约是真的懊悔了,觉得他那话蹦得不合时宜,伤了宋未暇的心,所以要邀请他一块同住。

宋未暇前段时间还真的恼了,所有陌生的不亲近的人都可以骂他是不要脸的男人,唯独好朋友也这么低视力他,让他心里不好受。

宋未暇站在门口,久久驻步,不一会儿松了一大口气,便想继续推门往里面走。

“宋先生,关机有什么用。”从旁边划出一道低沉的笑,随后一个高大健壮的男人撑在楼道口。

宋未暇转过眼,看见一名穿皮衣的男人。

他脑子里愣了愣,瞬间冷意袭背,忍不住想躲进屋里,结果那男人一个箭步冲上来抢过门框,挤进门缝的一条空隙。

黑皮衣男人很高,往宋未暇跟头一站,就挡去了大半的阴影。

宋未暇气息不稳,胳膊已经被皮衣男人紧紧拉住。他整个人快要喘不过气,只能从气息里,漏出浅浅一句:“干什么。”

皮衣男人邪笑:“干你也不错呀。”然后收敛不正经的笑,怒气冲天地逼近,“别以为关机就能逃了,昨晚上我怎么在电话里跟你说的。”

宋未暇抬起头,看着皮衣男人:“是你。”

皮衣男人一把将他的西装外套拽下。

衣服还算名贵,男人眼一下亮了:“不错嘛,就先抵债吧。”

宋未暇自知实力不敌,再怒上心头,也不敢轻举妄动,眼睛收紧低喝一声:“冤有头债有主,你这么上门跟抢劫无异。”

皮衣男人稍许踟蹰,随即用眼神剜他:“别把自己当盘菜,赶紧还钱了,谁稀罕招惹你这么个一穷二白的男人。不会以为自己是什么高贵的人物吧。”

说到这里,皮衣男人皱着鼻子,上上下下地把宋未暇全身上下扫视一遍。

宋未暇眼睛微闭,唇瓣也咬紧了。皮衣男人呵了一声:“我调查过你,好像前面一段婚姻嫁得还不错,但别以为自己还是什么豪门太太,要么你就去求你的豪门丈夫——哦不,前夫,把钱还了。但我想他也不会再多看你这么个潦倒模样一分吧。”

宋未暇挣扎起来,气喘吁吁地眯起了形状姣好的双目,似乎有什么表情一闪即过。

皮衣男人确信,他戳到这个清瘦男人的痛脚了。

宋未暇吸着鼻子,一句话断断续续地说了好几次,大意是:“你有病?”

皮衣男人用手戳他的脸,忽然就翻起眼皮,一眨不眨地瞪着宋未暇故作镇静的姿态,心里嘀咕这么个男人也配有那么一段好婚姻。

虽然也是过,现在早已经被当做“弃妇”了。

皮衣男人说:“就看看你现在这样吧,住的老破小,每个月拿一份死工资,只供自己生活,每天缩衣节食,却连你结婚时一个零花钱的零头都远远不及。这生活质量啊早已大幅度下跌,早就不是豪门太太了,给我认清点自己的数,别跟我拿乔。把钱还了,我自然不会再折腾。否则的话。”

宋未暇牙齿打战,冷汗滴落。皮衣男人是最常见的混子,痞态十足:“否则小心我每天都上门折磨你,让世人都知道,傅家的前太太是个连流氓也能随意亲狎的货色。”

宋未暇被这番大不尊重的话惹怒了,说:“你……”

皮衣男人一把松开他,他一下没个预料,便跌倒在门框边。皮衣男人往里头随意扫视,借着门边的空位置,将长腿一抬狠狠跨在宋未暇的面前。

“哎呀,还哭了?瞧瞧这可怜模样,多吹弹可破的小皮肤啊。”皮衣男人拍拍宋未暇的脸,强迫他抬起下巴来,“要么我给你个意见,你去叫你的前夫来,把我们的债给你叔叔还清了,那我自然对着你就不敢放肆了。”

宋未暇掰开他放在自己下巴的那只手,半晌一咬牙,额头的碎发尽数遮挡眼睛。他抬起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够了,我会还,你现在滚。”

皮衣男人显然想不到他这么硬气,笑了一声,“干嘛,还不服气了。让我猜猜,是不是觉得自己现在很屈辱,因为离婚以后一下子打回原形。我可是听说,你以前结婚时要多嚣张有多嚣张呢……”

宋未暇低头轻轻嘀咕了什么。皮衣男人继续低头来听。

他提了一口气,声音绕进皮衣男人那只残了半只的耳朵:“滚。”

男人走下楼的脚步声十分张扬,更衬得门口撑地的宋未暇狼狈。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身子,只着内单的自己怎一个惨字了得。

自从离婚,他的确活得江河日下。几乎每一天都更糟糕,至于往日的好日子,就像上半辈子那么遥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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