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分手

江子鲤怔了很久,怎么回应的林尹,怎么从沙发上离开,全然忘记了。肚子更疼的厉害,只含糊说了一句:“我去上厕所。”就收回手跑了。

他扶在马桶边上,胃里翻江倒海的难受,想吐,又吐不出来,只能一阵一阵泛恶心。

江子鲤察觉到自己的恐惧,那是一直深埋在他心里的,连他自己也不愿承认的害怕。曾经他冲动,热血上头,不计后果地要和自己喜欢的男生在一起,现在被人当头一盆凉水,告诉他,你其实恐惧自己是个同性恋的事实。

你其实没有勇气和人说自己喜欢的是男生。

罗素指出来的时候,他没敢承认,今天林尹问,他更说不出口。

更糟糕的是,夏景他爸似乎也知道了他们的事……操。

林尹敲了几次卫生间的门,关切的声音传来,他没有应声,在冷冰冰的瓷砖地上坐了很久。

晚上做梦,一股窒息感如影随形地压着他,江子鲤天没亮就自然醒了,披星戴月出屋透气,没留神,就走到了夏景家里。

夏景也没睡好,他凌晨突然一阵心悸,打开门,却捡到了一只蹲在家门口的流浪鲤鱼。

江子鲤也才没来多久,一晃神,就看见面前蹲下个人,轻轻抬起他的手指问:“这是怎么了?”

他看了夏景一阵:“不小心划伤了。”

夏景抬起眸子,对上他的视线,然后站起身说:“进屋吧,这昼夜温差大。”

江子鲤“唔”了一声。

他带着凌晨的湿冷雾气进屋,然后一头扎进了夏景怀里。

夏景手放在他单薄的肩胛骨,不轻不重地按着,他这两天话说的多,声音还没好,清冷的嗓音含着哑:“没睡好?”

江子鲤摇摇头,声音闷闷的:“今天出成绩。”

夏景:“嗯。”

江子鲤又说:“我爱你。”

夏景:“我也是。”

江子鲤就抬起头去寻他的唇,从眉心,眼尾,吻到鼻尖。

沉闷的窒息感在这一瞬间找到了一点破口,江子鲤感觉自己终于可以喘一口气。夏景反客为主,拢着他后颈吻过去。

他们把询问和求证的话都化在这一个吻里,江子鲤闻到他身上熟悉的青柠香。

他看向夏景的脸,眉眼深邃,鼻梁高挺,按理说长的好看的人大多长相都有一种攻击性,可夏景浅色的眼睛却冲淡了这种张扬的野性,只剩下冷。

江子鲤吻了吻他的嘴角,发现这人耳廓上长着一颗不显眼的小痣,以前没发现。

他软着心窝摸了好一会,才放下手,对夏景说:“你困么?”

夏景摇摇头,江子鲤找了药片给他含着,两个人滚到沙发上去拿遥控器。

夏景抓着他的胳膊肘,江子鲤顺势抵在他胸口,咕哝道:“我以前从不知道,自己胆子有这么小。”

“怎么?”夏景低了低头。

江子鲤却把脸埋在他脖颈上,夏景几乎以为他没有呼吸了,好半天,才见这人重新露出一对眼睛。

他好像在想什么,又好像只是在发呆,飘忽的目光找不到落点,明明灭灭的电视光也照不进去。

很久之后,他说:“在你之前,我从没想过能和谁走的这么近过,以前总被人说我不好接近,少爷脾气,现在真想让这么说的人认识一下你。”

说着,江子鲤估计被自己这个假设逗到了,笑了两声,只不过声音小,听起来有气无力的:“第一次见你,觉得你这人又讨厌又惹人烦,把人家珍视的东西弄洒了,也不道歉,贼欠收拾。”

夏景垂眼:“现在道歉还来得及么?”

“晚了,”江子鲤没好气地咬了他一口,“后来吧,我觉得你这人心肠不坏,认识久了,又觉得你有点可怜,一接近,发现你这人还挺好说话,耳根子软,好骗。”

夏景“嗯”了一声,他的手扣着江子鲤的,被不轻不重地揉捏着。

江子鲤眼眶有点热,他又沉下去,把自己闷了好一会才忍住,因为感觉接下来的话恐怕没勇气再说第二次。

许久之后,他才直起身,眼尾红红的,像是哭过:“我有件事想和你说。”

“什么事?”

他的手从夏景的指间抽了出来,犹带着摩挲的热意。

江子鲤沉默了一阵,他耳膜嗡嗡作响,浑身上下每一个细胞都在拼命叫嚣着让他不要说,半晌,才几不可闻地开口:“我们……”

我们先分开一段时间吧。

他舌头上好像压着千军万马,每说一个字都重如千斤。还没说完,突然,一阵急促的铃声打断了他们的声音,江子鲤的心重重落了回去,砸出了一阵阵的回音。

他手足无措地看了一眼夏景,见他看似平静地接起电话,低声说了几句,挂断后放下手机。

屏幕的光在倒扣的手机下溢出来,落在夏景因为用力而露出青筋的手骨上。

他似乎也在忍着什么,但语气依然没变,好像江子鲤说什么他都不会有怨言:“抱歉,你继续。”

江子鲤猛地察觉到,他好像在紧张,像驯养多年却在某天突然知道自己要被抛弃的幼兽最后一次负隅顽抗,带着痛苦的挣扎和不得不狠下心的割舍。

他盯着那一束光,突然有点疑惑。

我在做什么?他想。

某一瞬间,他甚至觉得自己与夏景那个又渣又懦弱又没用爸爸没有区别,因为自私,就让所有的刀子全扎在夏景一个人的身上。

他又不是刀枪不入的。

江子鲤心疼到极致,默默咽回了自己要说的话,露出一个笑:“我们今天庆祝一下吧,吃顿好的。”

此时,他心里还怀着最后一点希冀,指望上大学后,指望工作以后,人格独立,到了谁也不认识他们的地方,指望未来的自己有底气,有能力堂堂正正说出自己喜欢谁也不会被指责。

夏景紧绷的后背骤然松了下来,他说:“好。”

话音落下,他才发现自己身上已经被冷汗浸湿了。

“未来”,“以后”这种东西,说在嘴里就是一种虚无缥缈的东西,说的多了作用也会变得有限,夏景有时会有种错觉,他们之间的牵连好像浅的只剩下了一缕,比菌丝还脆弱不堪。

他不是会因为失去什么而痛苦崩溃的性格,但此刻,他如履薄冰,却只会在江子鲤说的每一句话之后加上一句“好”。

因为他发现江子鲤也是一样的痛苦。

自己就是一条锁链,锁住了他所有无拘无束,有时让他连一句打趣都不能明目张胆。

然而他们千方百计维持的平衡,在看到站在门口的男人那一瞬间就全部崩塌了。

夏先生拎着很多东西正准备敲门,他今天的穿着很得体,像刚参加完谁的婚宴下来的,一把头发油的锃光瓦亮,和皮鞋一个色。

可这体面在看到江子鲤的一瞬间就破裂了。

夏景站在前面,挡回了他的大包小包,语气不善:“这里不欢迎你。”

夏先生深呼吸几口,竭力维持着平静:“咱家的香火只有你这一苗,爸爸不会不要你,我能给你更好的资源和生活,你怎么就是想不开呢?之前算爸爸说错话了好不好,我……”

“用不着,”夏景说,“关门了。”

“别别别!”男人奋力推开他的手往前一步,忽然看向他身后,像终于为儿子找了一个合理的理由一样,“是不是那个小孩?他从南方来的,那地方养出一堆小白脸,尽会勾引男人,你是不是受了他指使,啊?”

他手指的方向,江子鲤像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气,在阴影下乍一看几乎是形销骨立的。

夏景不知道他之前就在学校闹过一次,此时觉得格外匪夷所思,他狠狠掀开男人的手,不再说话,随手拎起一件东西就要动手。

江子鲤在他之前就冲了过去,他从夏景手里抢过那盒核桃,反手砸在了男人身上。他劲下的狠,男人狼狈地后退几步,呛咳几声。

随后,他终于在江子鲤身上看到了自己想要的,含着血沫笑:“急了?小朋友,叔叔今天教会你步入社会的第一个道理,这种时候,任何一个成年人都知道更好的选择是保持冷静。”

下一秒,就像为了验证他的话,男人大声说:“你一个男的,为什么想不开要勾引我儿子?”

街坊邻居或多或少都认识夏景和江子鲤,也因为可怜给过一点帮助,此时,家家户户或敞着门,或开了窗,窥伺的目光像一把把淬了毒的尖刀,扎在了两个男生的身上。

林尹就是这时候来的。

她比江子鲤更早看清了这个男人的丑恶,本以为自己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看见这一幕的时候,还是气血上涌。

草草铺了粉底的脸不知是因为觉得丢人还是气的,涨的通红,感觉自己从没丢过这么大的脸。

林尹快步走上去,在两个男生动手之前就拦开了他们,然后用自己几厘米的高跟鞋底狠狠踩了几脚男人笔挺昂贵的西装,骂道:“我儿子怎么样用不着你教。”

这个平素内敛的女人生气起来也没有多难看,男人本就疏于锻炼,瘦鸡似的身板被江子鲤一拳砸的已经没了抵抗力,此时只能嗷嗷惨叫。

踩完人,林尹一理长发,准备专心对付自己不省心的儿子。

她拉过江子鲤的手,说:“还在这干什么,给人看笑话?”

江子鲤不肯走,他扯了一下自己的手腕,说:“现在不行,我得陪着他。”

“你……”林尹气的说不出话,她瞪着男生,男生也更坚定地看了回去。

江子鲤一回头,另一只手飞快抓住了夏景的手,死命要往他指缝里塞,夏景犹豫了一瞬,还是如往常那样,任由他握紧了自己。

指尖颤了颤,夏景也握紧了他的。

林尹知道自己儿子这狗都不待见的驴脾气,便立刻转了炮口。她纵横职场数十年,最知道怎么往人心里软处扎刀,稳准狠,手都不带抖的。

林尹看着夏景:“孩子,你说你们能一直这样走下去吗?你说一句能,我就放开他,不再干涉你们。”

夏景沉默了。林尹的话就像一把火,从心肺开始,把他整个人烧穿成一捧灰。这灰在江子鲤掌心里握着,支撑着他最后的血肉。

江子鲤最怕他露出这样的眼神,这种心疼席卷而上,压过了他以为自己最恐惧的东西。

他本以为自己最害怕这样的场景,最害怕自己辛辛苦苦掩藏的性向被他家人、被所有人知道,然而此刻才明白,这种恐惧在夏景的这种眼神下简直不值一提。

他把手握的更紧了:“妈……求你。”

“有生之年还能听到你求我一次,挺不容易的。”林尹扯了扯嘴角,“但这招现在不管用,家里决定把你和江羽一起带到国外,正好妈妈在那边的项目也建起来了,教育资源不会比你国内考的学校更差。”

“别跟我说想留在北城,儿子,你想让所有人都知道你是同性恋吗?”

说着,她再次转向夏景,声音并不高,但句句都往人最疼的地方戳:“孩子,阿姨掏心窝子问问你,你想让小鲤一辈子抬不起头吗?”

夏景浑身一震,他被刀扎的多了,本以为自己已经不怕疼了,只是这一刀扎的太深太重,他有些承受不住。

他抬起眸,深深看了江子鲤很久,然后在江子鲤骤然惨白的脸色中一点一点抽出了自己的手。

最后的灰也散了,他一无所有了。

江子鲤脑子是空的,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被林尹拉住,又怎么被拽出的棚户区。只在最后回头看了一眼,夏景和那个嗷嗷直叫的男人被留在了棚户区深处,距离远到已经看不清了,但江子鲤知道,他还在看自己。

他突然想到和夏景第一次住在一个屋檐下的那天,看的那部家庭伦理剧,心想原来人的一生是早就定轨的,从生到死,都好像是为了这样数不清的戏剧性而做出每一件事。

江子鲤离开了这段不被人接受的关系,离开了所有指指点点和唾骂,离开了自己一直以来的恐惧,却把这些全部留给了夏景。

他并没有如自己预想的那样感到如释重负,反而身体最重要的地方像是被硬生生挖走了一块,让他从此变得患得患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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