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少时,江子鲤很反感外人给他贴标签,无论是一些听起来正面的“好相处”“孝顺”“乖巧”,还是负面的“叛逆”“出格”“喜欢男生”,他觉得这是对自己的枷锁,一旦打上了,周围人对他的喜好憎恶就都像是从标签延伸的。
后来他大了些,在学校跑社团跑工作,出社会在推杯换盏间见识了南来北往的虚伪热情和针锋相对,才想明白了一件事。
尘世际遇,你一个人的悲欢离合在其他人眼里其实都是一团浆糊,就算你的标签再惊世骇俗,那对其他人来说也就是随口而过的故事而已。
江子鲤和焦候他们很久没联系了,还是约了个时间吃饭,本来以为会见到很多以前的朋友,结果到地方一看,就他们俩。
二班的巨头们凑齐了俩,还有一个刘佳峰在场外拨着视频电话和他们聊了几句,就匆匆挂了,焦候调侃道:“要结婚了,看那嘚瑟样。”
焦候人黑了不少。他前两年被公司调到广东那边上班,没几天就入乡随俗穿起了二股筋和大裤衩,前后晒的十分均匀,全身上下就剩牙还是白的,一笑十分扎眼。
他指着手机对江子鲤说:“人和温小银有段时间天天吵,还闹过分手,结果分分合合快十年多,还是没逃过步入婚姻坟墓的命运。”
说完,他突然意识到这话在江子鲤面前说不好,猛地闭了嘴。
之前江子鲤和所有人断了联系,焦候找不到他,过几天后又问夏景,才得知他俩发生了啥事。
在焦候看来,这两个人都是自己的好兄弟,虽然搞到一块起初让他觉得难以接受,但也没觉得有什么,朋友该吃吃该玩玩,谁和谁谈了也没啥影响。
但他俩分了,就在那次回校之后的几天。
焦候记得自己当着江子鲤的面说过类似“同性恋有病”之类的字眼,一直觉得自己没脸见他们。
后来二班的人都有了新的社交圈,大家共同话题少了,再没有像以前那样随时99 的聊天记录,焦候本质是一个很长情的人,只觉失落。
他赶忙转移话题:“诶,这些年怎么样?”
“还行,”江子鲤说,“和朋友合伙四处瞎折腾。”
“这话说的,江总客气了,”焦候嘿嘿一笑,开玩笑说,“以后哥们失业了,给你们公司当看门的成不?”
“给我们公司看门很苦的,每天不仅要负责接小姑娘们的外卖,还要接送我大哥的小侄子上下学。”江子鲤一挑眉。
焦候:“……听起来你们公司很适合养老。”
“是啊,”江子鲤笑了一声,“我赚钱就是为了养老嘛。”
焦候没心没肺地顺口说:“还得攒老婆本。”
他们聊了很久,江子鲤想旁敲侧击打听夏景的消息,焦候是个没防备的,一套就全说了:“听说他没辜负当年谁都羡慕的脑子,还在搞学术,这两年好像去了南边,很久没回来了吧。”
江子鲤一听,知道他们之间或许断断续续还有联系,只有自己这边才是真失联。
所以……那个人看到他回拨过去的电话和发过去的微信,却置之不理,是因为彻底放下了么?
江子鲤垂着眼,焦候意识到自己又戳了人家伤心事,懊恼的不行,不敢再和他多说夏景的事,甚至连夏景新换了微信和手机号都忘了提。
吃完饭天气还早,江子鲤和焦候在饭店门口分道扬镳。他举着手机扫了一眼时间,随手叫了辆车。
司机等他上来,才操着口正宗的北城口音问:“去哪啊先生?”
江子鲤垂眼沉默了一阵,开口:“西山墓园。”
——
他们分开的那天,空气也是这样湿漉漉的,好像包含着看不见的水汽,沉闷地压着人心堵。
夏景顶着所有人的目光一点点捡起地上乱七八糟的礼盒,塞进他早已放弃的父亲手里,一句话没说,就关上了门。
邻居们窃窃私语事和男人隐约的叫嚷从门外传来,却听不真切。夏景的耳膜嗡嗡作响,他靠着门站了很久,最终无力支撑似的,慢慢坐了下去。
接下来的日子,他按照之前的计划,依然每天备教案和去半个北城外的教室上课,在熊孩子吱哇乱叫的课堂,他没有露出任何端倪。
只有在傍晚离开教室,持续几小时的吵闹骤然寂静,看着眼前空荡的走廊,有一瞬间的恍惚。
好像那里该有个什么人,坐在门口从手机屏幕里抬头抱怨:“夏老师,怎么又拖堂。”
然后从兜里掏出一把糖,说:“今天奖励你的,可以送给那些小屁孩。”
夏景从没告诉过江子鲤,那些糖他一个都没舍得送出去,全自己藏了,给学生们的是他自己另买的。
后来课上完了,家长们结了钱,还请夏景吃了顿饭,看到他的高考分和录取通知书,又是一阵夸赞,纷纷要自己家不省心的以夏老师为榜样。
他们口中的夏老师是“别人家孩子”,羡艳的目光投在他身上,夏景却感到无力。
他孑然一身,拿着工资也不知道该花在哪里,路上买了杯加冰的可乐,慢慢地喝着。
孤独的影子在路灯下被拉的很长,夏景回到家,打开灯,正准备按平时习惯给杰瑞换水,蹲下身,却看见瘦弱的仓鼠一动不动,半截身体埋进了木屑里。
它坚持陪着夏景走完这个暑假,寿终正寝了。除了杰瑞,江子鲤什么都没给他留下,而至此,最后一件聊以寄托的信物也离他而去了。
夏景把杰瑞埋了,第二天,按照原计划买了一个江子鲤提过一嘴的相机,用精致的礼品袋装好。
这之后的每一年他都会在同一天挑选不同的礼物,有贵的有便宜的,有的一年一个,有的一年好几个,无声地为远在异国他乡的另一个人庆祝这一天。
隔着茫茫人海,夏景无数次在手机里打出“生日快乐”四个字,又无数次删除。
三年后,政.府终于关注到他们的城市里还有这样一片落后破旧的棚户区,与整个先进美观的城市文化不符,组织拆迁给他们分了欠款和新房。
夏景还清了他爹欠的所有债,听说小地包被抓了,恍然感觉曾经年少的日子已如隔世,他像摘下了一身的重负,终于可以喘息片刻。
搬家的前一天深夜,夏景坐在苏文茹曾经的房间里,被经年的思念沉甸甸压着,他现在满身光华成就,却无人诉说。
江子鲤这个名字像一把锋利的雨刷,扫净了他所有的阴霾污秽,也留下了难以消除的刻痕。
他打开相册,反复看着曾经拍的照片,有江子鲤一个人的,也有很多人一起的,最后停在了一个很久以前的视频里,夏景伸手点开。
男生清亮的嗓音瞬间充斥了漆黑的卧室,画面里是附中的操场,许多运动员排着队检录,夏景还看到了自己的身影。
背景音里,江子鲤笑着说:“现在正在准备的是男子3000米,因为原来的运动员受伤,这次比赛由我们班无敌靠谱无敌优秀的大帅比夏景来完成这一重任,他是否能坚持下来呢,详情请继续关注……”
夏景眼里闪烁了一点笑意,很快便消散了。无言中,手指不小心碰到了侧边的开关键,一通“SOS”的求救电话不顾他的意愿,在黑暗中自顾自响了起来。
夏景飞快想挂断,却无论如何也按不下去,明明是他自己选择放手,到现在却还狠不下心。
一声一声接不通的电话像沉闷的重锤砸在他心上,夏景等了很久,直到电话自然挂断,才终于眼神一黯,捻灭了最后的侥幸。
他轻轻拨开一个没有相片的旧相框,抹掉了背后的黑字,然后把它扣在桌面上,让其随着其他旧物一起永远埋进了砖瓦里。
他带走了这些年积攒的所有送不出的礼物,和一张苏文茹年轻时的照片,整整齐齐摆进新家里。除了每年回来增补礼物,他没在这住过一天。
然后夏景换了手机,随教授一起跑到南边,投入了枯燥乏味的研究项目里。
他还收养了一只猫——实际上是他老师天天看着他独身一人,虽然脑子极度聪明,但性格却又孤僻,生怕孩子长出个什么高智商反社会人格,好说歹说劝他去养一只宠物的。
这样至少心里有了牵挂,不至于做什么都无所顾忌,以至于失了本心。
他抱养的是一只小三花,刚送来时又瘦又小,连喵喵叫都细弱到几乎听不见,夏景给他起名叫汤姆。
汤姆显然比杰瑞要难伺候的多,夏景不得不每天早早回家照顾。他在南边租的房子面积不大,一半都给这祖宗买玩具买窝买猫爬架了,人进门得翘着脚走才不至于踩到。
教授看到他的样子,又觉得自己原先的论断有失偏颇,这样的一个人,怎么会认为他能成为一个反社会呢?
夏景在南边待了很多年,渐渐熟悉了南方的水土,临近年关,教授批了假,他才有空回北城一趟,把猫和房子交给自己师兄暂时照料。
来到北城,他才意识到现在回来不是一个好选择。家家户户为了新年准备年货,街上到处洋溢着喜庆欢乐的氛围,他独自站在街口,显得异常格格不入。
夏景漫无目的地开了一圈,然后把车头一转,驶入了西山墓园。
独身的人最怕逢年过节,一到这个时候,好像哪里都容不下他。
夏景徒步走上山,在苏文茹的墓前换了新的花和祭品,然后一边细细擦拭着墓碑,一边轻声说:“是我。”
他不善言辞,在墓前沉默了很久,也想了很多,然后才开口说:“您的老路,我走过了,的确很痛苦。”
“很多事情只有尝试过才知道它是错的,这么多年,我也领教过惩罚了。”
八年过去,夏景的语言系统依然毫无长进,他挑挑拣拣,挑了一句他妈听了可能会跳出来揍人的:“但我还是想回到以前的时候。”
夏景言出必行,他从没后悔过,心里的苦挤压太多,他却偏想回头再尝一次。
他长出了一口气,站起身准备离开。
转身的时候,一道身影从山下走上来,捧着滴水的鲜花,脚步很慢。
江子鲤低头踏上潮湿的台阶,循着记忆一步步走,却还是差点迷了路,好容易找到方向,天色渐晚,他抬起头。
不远处似乎站着一个人,身量很高,恰巧挡住了西斜的太阳,江子鲤微微眯了下眼。
两个人四目相对的一瞬间,同时停下了脚步。
江子鲤只感觉自己像坐了一次跳楼机,心脏忽的一下被抛起,又砰的在地上砸了个坑,把他砸了个七荤八素,头昏脑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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