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辰时，雪霁初晴。

和寄灵乘一顶青呢小轿，只带了贴身近卫来棠，往西城豆腐巷而去。

轿辇碾过积雪的石板路，发出细碎的咯吱声，与檐角冰棱坠落的清响交织。

他掀起轿帘一角，见街边顽童正用树枝在雪地上画乌龟，忽然想起幼时如飞沉也曾在和府照壁上涂鸦，被父亲逮个正着时，竟把墨汁抹了他一脸。

杜家茅舍果然破败。

土墙裂开指宽的缝隙，糊窗的桑皮纸破了大半，寒风卷着雪沫直往里灌。

和寄灵下轿时，靴底踩碎了门前冻硬的菜渣，发出清脆的碎裂声。

来棠上前叩门，朽木门板晃了三晃，才传来怯生生的应答：“谁……谁啊？”

杜秋娘扒着门缝张望，见是和寄灵，吓得像受惊的麻雀往后缩。

她身上还是那身粗布襦裙，袖口磨出的毛边结着冰碴，唯有一双眼睛在苍白小脸上显得格外大。

来棠轻咳一声，她才如梦初醒，哆嗦着拉开门闩，门板因年久失修，发出刺耳的吱呀声。

屋内比外面更冷。

土炕缺了半块砖，炕席下露出发黑的稻草。墙角堆着尚未磨完的黄豆，上面蒙着一层薄雪。

和寄灵在唯一一张瘸腿板凳上落座，衣摆扫过凳面时，惊起一团尘埃，在斜射入的阳光里狂舞。

“当初你在茶楼跪求我，胆识可不小，”他望着瑟缩在灶台边的少女，故意放缓语调，“怎的今日见了我，倒像见了阎罗王？”

秋娘绞着衣角，指尖冻得通红：“那……那时民女急糊涂了，冲撞了相爷……”她忽然想起什么，慌忙跑到水缸边，想舀水沏茶，却发现缸里结着薄冰，顿时窘迫得满脸通红，连耳垂都泛起紫红色。

和寄灵从袖中取出一个锦盒，推到来棠面前。

少年会意，打开后露出两锭雪白的纹银：“相爷念你家不易，先留下这些用度。”秋娘看着银子，又看看和寄灵苍白的脸，忽然噗通跪下：“相爷大恩……民女……”

“起来说话。”和寄灵起身扶她，触到她袖口的冰凉，心中微叹。“你姐姐春娘获救后，我便为她寻门亲事，”他刻意避开少女的目光，望向破窗外的积雪，“……你看可好？”

杜秋娘明显怔愣住了，随后喜极而泣，跪谢磕头道：“谢谢相爷！谢谢相爷！她用袖子擦脸，眼泪鼻涕糊了一脸，让和寄灵有些不忍直视。

来棠看不下去，扶她起来，给她递了块帕子。

杜秋娘红着脸擦着脸，说：“大家都说相爷人狠心黑，可在民女看来，相爷的心分明是红的！”

来棠没忍住笑出声，却被和寄灵一记眼刀将笑声塞回了喉咙里。

”至于你……“男人话还没说完，忽听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熟悉的大嗓门：“杜家妹子！我给你送药来！”

和寄灵闻言，下意识翻了个白眼。

还未及反应，只听“嘭”的一声巨响，朽木门板被撞得粉碎，积雪裹着寒气涌了进来。

如飞沉扛着药箱站在门口，朱色大氅上落满雪粒，见屋内情景，顿时僵在原地。

杜秋娘本已止住的眼泪，此刻又决堤而出。

她看着散架的门板，又看看如飞沉腰间的佩剑，吓得躲到和寄灵身后。

来棠连忙上前护住主子，却被和寄灵摆手制止。

“如小将军好手段，”和寄灵掸了掸衣摆上的雪沫，语气平淡无波，“闯相府不成，改闯民宅了？”

如飞沉这才注意到坐在凳上的和寄灵，再看看脚下的破门板，脸“腾”地红了。

他今日特意换了身便服，却忘了卸下腰间佩刀，此刻显得格外莽撞。

“我……我听说杜家妹子病了，”他将药箱往地上一放，蹲身查看门板，“这门本就该换了，我……”

“哦？你还懂木工？”和寄灵挑眉，见秋娘躲在自己身后发抖，索性起身将她拉到身前，“秋娘，你看这位如小将军，可是比画舫上的戏文里的将军还威风？”

秋娘偷瞄如飞沉涨红的脸，见他不像赵三那般凶神恶煞，怯生生地摇了摇头。

如飞沉见状，连忙从药箱里取出一支冻疮膏：“妹子，这可是好药，你抹上就不疼了。”他说着，忽然瞥见和寄灵袖中露出的锦盒，顿时明白了什么。

“和寄灵，你又瞎掺和！”如飞沉忽地站起来，却因动作太急撞到瘸腿板凳，差点栽到和寄灵身上。

两人身体相触，皆是一怔。

“如将军误会了，”和寄灵率先回神，“我只是来探望杜姑娘。”

窗外的雪又开始下了，细细密密地落在破院的豆秸上。

来棠悄悄将门板扶正，如飞沉则笨手笨脚地帮秋娘贴上冻疮膏，和寄灵静静坐在一旁，三人一主二仆，竟在这破败茅舍里，形成了奇异的和谐。

“杜姑娘，”和寄灵忽然开口，声音比来时更柔和，“你可愿随我回相府？”

如飞沉正要反对，却被和寄灵一个眼神制止。

秋娘瞪大了眼睛，看看和寄灵，又看看如飞沉，见两人皆是认真模样，猛地跪下：“民女愿意！”

雪越下越大，和寄灵的青呢小轿离开豆腐巷时，如飞沉坚持要送。

两人并肩走在积雪的长街，轿子在前面缓缓而行，留下两行深浅不一的脚印。碎雪扑簌簌落在肩头，和寄灵墨色大氅上凝着的雪粒已化作水痕，如飞沉玄色大氅却还积着北疆带来的霜。

“你倒是会做人情。”如飞沉踢开脚边半冻的雪块，声音闷在大氅领口里，“杜家那丫头的事，怎不早说？”

和寄灵望着漫天飞雪，忽然轻笑出声，睫毛上落的雪融成水珠：“总好过某将军，闯门比破北狄城池还勇猛，门板都能撞成两瓣三瓣儿的。”

如飞沉被噎得脸色涨红，甲叶蹭着和寄灵袖摆发出轻响。

他望着对方覆着雪粒的鬓角，那点苍白在月色里泛着冷玉般的光。喉结滚动半晌，才从冻得发紫的唇间泄出半声："寄灵……"

尾音消散在呵出的白雾里，像片被风揉碎的雪，落进两人之间三尺宽的积雪里。

待他抬头时，只看见和寄灵踏碎雪粒的背影，轿夫的灯笼在长街尽头晃成一点暖红，徒留他立在原地，看两行脚印被新雪覆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