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家装潢不错的餐厅，似乎有些年头，维持着一种上世纪变革年代开放与古典相糅合的气息，设施虽略显陈旧，但十分干净。

席宸约莫是这里的高级会员，一进门便被侍者领到了楼上包间。

包间很典雅，透过单面可见的落地窗户，能欣赏到窗外川流不息的城市风景。

柏不擅长点菜，况且第一次与席宸在这么正式的场合吃饭，说起来两人似乎是在约会……气氛莫名有些紧张和尴尬。

他把菜单推给了席宸。

席宸也不推辞，询问了柏的喜好和忌口，利落地在菜单上打了几道钩子。

侍者拿着菜单退了下去。

等候上菜的功夫，席宸给柏沏了杯茶，淡淡道：“我其实打听过那两个Alpha的身份——史密斯·欧莱和布朗·雷恩斯，都是国会上议院议员的儿子，他们的父亲也算位高权重，跟那些旧贵族一样，都是一群老混蛋们。”

帝国阁臣分属上议院和下议院，上议院的议员主要由新旧权贵们构成，下议院则来源于选举。

“这两个Alpha在上学期就因打架斗殴被学校处分，当时也伤了一名学生，比凯文的伤情还要严重些，原本是要被开除的，但被家族势力保了下来，所以才休学了那么长时间。”

柏：“也是贿赂了受害者一大笔钱么？”

席宸点点头：“但出钱的并非是布朗和史密斯两个家族，而是一个叫伊利斯的商人，他为了换取进入上议院的机会，替那两家旧贵族给受伤学生赔了一大笔金额，还打点了不少媒体。”

柏：“……”

他知道贵族商贾们之间会有些不可告人的勾当，但没想到连这种校园斗殴的事，都能被当成生意。

席宸：“不过后来那个受欺负的学生还是退学了，并且离开了纽宾区，我没细查，但有风声说他们虽然拿到了赔偿，但在圈子里还是受到了不小排挤，待在这儿很难继续生活下去。”

柏：“所以你才对凯文母亲说，让她不要接受和解？可不和解的话，岂不更要被算计？”

席宸看他一眼：“你也是受害者，而且当时的情况并不比凯文好多少，顶多是你更能打一些——如果你非要把这件事追究到底，对那两家人来说，也一样是个麻烦。你说他们为什么不派律师来找你？”

柏沉默半晌，哂笑道：“他们倒是敢。”

安路易斯家族不追究他们就算了，这两家人除非脑袋被门夹了，但凡查一下柏的身份，怎么可能顶着温斯公爵的名头主动送上门来。

席宸笑了一声：“说白了还是利弊权衡，他们现在就指着你不要把这件事告诉你外公，凭你外公的脾气，多少要给他们扒层皮下来。所以那两家人或许还在观望，也可能在想对策，没准儿过不了几天，就有人打着替那两个小兔崽子向你‘道歉’的名义，来试探你的口风。”

柏抿了口茶水，默默沉思了半晌。

与此同时，包间送餐铃声响起，侍者推着餐车进来，将菜肴一道道摆在桌上，并分别为两人斟了红酒。

席宸将一盘式样精致的餐点推到柏跟前：“尝尝。”

柏拿起刀叉，插起盘子里一块炸成金黄色、看起来像是甜点一样的东西，放进嘴里嚼了几下后才发现，里面包裹的竟是牛肉。

汁水充盈，味道鲜美。他忍不住又叉了一块。

席宸不动声色看着他，眼角弯起一丝浅淡的弧度。

柏意犹未尽地吃了两口，放下刀叉，淡淡说：“我没追究是因为知道学校会处理，也不想牵扯到外公，他老人家远在金彬区，这种鸡毛蒜皮的事，哪值得把他拉进来。”

席宸：“可那两家人只会看你的脸色，一旦确认你这边并不打算追究，等待凯文的多半就跟上个学生一样，让他拿了赔偿金，然后被逼转校。”

柏神色严肃下来。

他不希望凯文转校，抛开两人的友情不说，凯文一心想成为魔药师，查英帝国学院是整个帝国魔药学专业最顶尖的院校之一，毕业后可直接进入高等医院实习……转校就相当于断了凯文的前途。

况且凯文明明没错，凭什么要为自己受欺负的事付出代价。

柏拧了拧眉：“那……”

非得把他外公牵扯进来吗？

席宸看了看他，又道：“可如果你真要让温斯公爵搅进来，事情就又不一样了——你外公当然可以让那两个议员的儿子滚蛋，甚至把他们的父亲从议院踢开都不是什么难事，但如此一来，你家势必要跟更多旧贵族站在对立面，这对你们来说，并不是什么好事。”

柏叹了一声，他当然知道，这也是他不愿意把学校的事情告诉外公的原因。

外公那暴脾气真不一定会做出什么。

况且，安路易斯家族在帝国的立场本就微妙，温斯公爵手握军权，但并不参与政事，作为某种程度上的“旧贵族”，他们家族却始终站在力行改革的女王一边，支持进一步推广的平权措施，在观念上属于跟平民麻瓜们一伙的“平权派”。

温斯公爵一旦下场，事情会闹到不可收拾。

可如此一来，难道要眼睁睁看着凯文被那两家人为难？

或者自己出面调解一下？

怎么调解？用什么名义调解？

他自己安路易斯子爵的身份么？

柏低头陷入了思索。

席宸始终盯着他，其实很想让柏来问自己一句——他早在今天前就已经想好了对策，不仅能解决凯文的处境，还能推波助澜地铲除上议院一些顽固势力，打破姨母所面临的一些僵局……更重要的，他想让柏知道自己能帮他。

但柏始终没有向他看一眼。

柏习惯自己解决事情，他无意识用刀叉拨拉着盘子里的餐食，甚至没考虑席宸的存在。

席宸有些挫败。

片刻，席宸终于忍不住道：“其实，问题的关键还是在那两个惹是生非的Alpha——欧莱和雷恩斯身上。”

柏抬头看向席宸。

席宸：“当初他们被大头徐带走后，我打听过调查结果，学校也怀疑过他们服用了某种药物，所以骑士魔导师和后来的警方都对其进行过体检，结果是，没有任何异常。”

柏：“怎么会？他们明明……”

席宸：“明明表现的并不正常，对吧？”

柏点点头。

席宸：“你听说过‘彩虹血鼠疫’事件吗？”

柏怔了片刻，说：“听过。”

“彩虹血鼠疫”是发生在帝国上世纪三十年代的一场骇人听闻的魔法瘟疫。

彼时社会动荡，路德皇帝刚开始推行平权改革，麻瓜、旧贵族、世家以及觉醒魔法师们闹得不可开交，由极端保守势力衍生出来的“猫头鹰教会”为反对平权措施，制造了一起又一起的恐怖事件。

“彩虹血鼠疫”就是其中规模最大、后果最严重的一次。

当时猫头鹰教会的魔药师们发明了一种致幻魔药，名叫“彩虹血”，他们把这些魔药喂给田间地头、以及城区街巷里流窜的老鼠。

因为老鼠聚集的地区，刚好也是那些中下阶层麻瓜和觉醒魔法师们聚居的区域。服食魔药的老鼠在正常情况下与普通老鼠无异，然而一旦遭遇咒文和法阵驱使，会立刻进入狂暴状态，成为不顾死活、见人就咬的魔物。

且那些老鼠一旦死亡，尸体会迅速腐烂，流出彩虹样颜色、质地浓稠的血，血会引诱更多老鼠过来，吞食同类尸体，导致魔药进一步传染，鼠疫范围便进一步扩大。

最初人们只把目光集中于那些狂躁的老鼠上，并未发觉操控它们的法阵和咒文，他们想从老鼠身上找出根源，可那些老鼠在正常状况下，根本检测不出任何异常。

“猫头鹰教会的人在鼠害区域布置了十几个阵法，悄无声息将灾害范围无限扩大，直至路德皇帝派首席魔药师甘森亲临现场，才搞清楚这场灾害的源头……但甘森却因为受埋伏死在了这场荒唐的瘟疫中。”

柏听外公谈过这件事——这场瘟疫其实更像是猫头鹰教会针对路德皇帝设的一个局，他们本期望路德皇帝能亲自到现场查看，毕竟这位与众不同的皇帝就喜欢抛头露面，与所谓的“帝国公民”们“同仇敌忾”。

但首席魔药师甘森的出现打破了猫头鹰教会的计划，据说甘森出发前还把路德皇帝训了一顿，说他对魔药学一窍不通，去了也只能打打杀杀抓个老鼠，解决不了任何实质问题。

“所以甘森独自带队前往，却因为埋伏死在了回程途中，而他虽然搞清楚了魔药的生效与感染途径，但没有来得及研发出真正的解药，这场瘟疫最后的结果，是路德皇帝将所有猫头鹰教会的人都清剿得差不多了，再没有人去施咒和布置法阵，鼠害才渐渐结束。”

也就是说，这种魔药并没有被真正解决，路德皇帝当年只是解决了释放和操控魔药的人。

柏沉默了一会儿，问席宸：“你是怀疑……那两个Alpha服用了和当年鼠疫类似的魔药？”

席宸点点头：“只是猜测。因为两者有极其相似的地方，彩虹血’魔药在未生效时也检测不出来，那两个Alpha的疯狂状态，也很像当年的暴走老鼠。”

柏：“可作用于老鼠身上的魔药，怎么可能对人起效果？否则猫头鹰教会当初岂不……”

席宸：“过去的‘彩虹血’不一定，可如今几十年过去了，猫头鹰教会那些贼心不死的余孽们，私下创办了新的后继组织，你猜叫什么名字？”

柏自然听过：“圣水教会。”

随即他皱了皱眉，意识到什么——“圣水”一词，在保守派推崇的古典魔咒中通常被视作“魔药”的代称。

柏：“你怀疑圣水教会的人重新改进魔药，把它们用在人身上，导致了……那两名学生感染？”

席宸：“不排除这种可能。”

柏：“可这也……过于牵强了些，而且没有任何证据。就算那两个学生被这种魔药感染，目前也没检测出什么。”

席宸：“不需要证据，有风声就行。”

柏：“？”

席宸低头，轻轻抿了口红酒，他心里想的是，不管这个猜测准确与否，他要以凯文的事为契机，捏一个‘涉嫌勾连圣水教会’的名头，让检察院对那两个Alpha、包括他们的父亲进行停职调查。

该罪名非同小可，检察院一定会把这两家人查个底朝天。

到时候别说威胁凯文，他们能把以前做过的那些龌龊事瞒下来就不错了。

而不管这两名议员是不是真的有问题，在调查期间，上议院会暂时空出两个位置，席宸会自己安排的人补上。

女王如今正在推行医疗体制改革，想把贵族私立医院的财政拨款分出一部分给公立医院，但遭到了不少上议院议员的阻挠，布朗和史密斯两家正是反对意见最猛烈的那批。

他要替女王拔掉这两颗钉子。

……

席宸：“总之你不用担心，这件事交给我来解决就好。”

柏看了他半晌。

席宸思考时习惯把眼帘垂下来，一反平时漫不经心的状态，棱角分明的面容既有少年人的英气，又显得格外……冷冽和成熟。

像极了路德皇帝年轻时的模样。

帝国政局错综复杂，牵连上议院议员的事更是非同小可，柏察觉出席宸或许想要借此机会下一盘大棋，识趣地没再多问。

他低下头安静用餐。

席宸片刻后微微抬了抬眼，刚好看到柏正托着酒杯。

柏掌心遗留着先前在宿舍自戕时惨烈的伤疤，被透明酒杯放大了些，显得分外狰狞。

席宸盯着那伤疤看了一会儿。

他问：“你最近身体还好吗？”

柏：“嗯？”

席宸轻咳了一声：“我是说……跟那两个Alpha小子打架的时候，你也受了伤，现在怎么样？”

柏：“哦，没什么。”

当时校医让他有空再去拍个片子，但柏嫌麻烦，况且他身体藏着秘密，拍片也只能到阿斯加尔医疗中心去。

柏不是很想踏进那家医院。

席宸：“那胃病呢，有没有好一些？”

两人第二次对决的时候，柏被俱乐部的医生查出有胃病，是情绪原因。

柏沉默了片刻，说：“好一些。”

其实并没有，他夜里还是会失眠，依旧会在某个焦虑醒来的上午，骤然感到胃部一阵绞痛。

好在那些痛楚都很短暂，忍一忍也就过了，并不影响正常生活。

席宸看着他，柏在说谎时会下意识将目光移向其他东西，比如此刻，他的视线毫无聚焦的落在桌边一棵盆栽上。

席宸没有戳破他。

从Alpha被迫成为一个Omega，并不是一件能够轻易接受的事，事实上，席宸在刚刚得知这个消息时，也诧异了好一阵子。

他对柏存着一丝愧疚，还有一些惋惜，毕竟对方曾是一个如此优秀的白魔法师。

如果这家伙不是要与他联姻，席宸忍不住想，以柏的身份和背景，将来必会成为帝国首屈一指的圣法师，两人或许能成为朋友，就像路德皇帝与温斯公爵那样。

席宸其实有点喜欢柏。

不只是Alpha对Omega的那种喜欢，他喜欢这个人，欣赏他的能力和性格。

如果两人没有先前的那些冲突和过往，也或许……席宸想，若是他一早就知道柏是Omega，他会用对待联姻对象的方式待柏，不掺过多感情，按部就班地履行一个Alpha的职责。

可现在他与柏的关系似乎有些微妙。

席宸能感受到自己心底那种莫名其妙的念头：他想跟柏在一起。

这念头很奇怪，因为此前他一直以为自己对联姻对象无所谓，不管是谁，他在乎的只是对方的血脉。

或许是相比自己曾经幻想过的那些可能无趣甚至惹人厌烦的婚姻，柏完全算是个不错的人选？

无论长相，能力，性格……都无法挑剔。

唯一的问题是柏好像并不喜欢他。

啧。

席宸又默默看了柏一眼。

也不是什么大事。

反正两人是要联姻的，就算柏现在看他不顺眼，也跑不了。

他有的是时间，席宸想，他可以耐心地抓住这个叛逆的、有些特殊的小Omeg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