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癸卯九月

尹逸倏地一抬眼,见席誉一袭霜白锦袍,自卢老宅院而返,步履缓缓,恰而落在月洞门的门阶上。

他面上淡然,视线落在尹逸身上,浅淡的琥珀色瞳眸中若有似无地飞过一缕诧异。

“出了何事?”

尹逸见他出入顺畅,心底翻涌起一阵酸意,目光不舍地自他身后的院子收回,将药堂被毁的经过三两句说明,转头同他打听起来:“安成兄,老师可还好?可有同你说什么?”

席誉若有所思地落向尹逸一眼,缓缓摇了摇头:“老师只是劝了两句,倒是并未提起旁的。”

尹逸一拍脑门,哎哟了一声,这才猛地记起,学究还交待她去劝席誉入京应考。

递官府的籍册文牒限在这几日,最晚不出九月十五。若是误了日子,便只能再等三年了。

只是劝,她却也不知从何劝起。学究说席誉母亲重病卧榻离不得人。此事无论落在谁人身上,皆须慎重考量。仕途要紧,可违逆了孝道,怕也会落得遭人怒戳脊梁骨的下场。

她若当真劝动了席誉,岂不成了背后怂恿唆使之人,那旁人的吐沫星子岂不更要连着她一块儿淹死……

糟心事一件接着一件劈头盖脸地撞来,直撞得人神魂四散,无暇环顾。

尹逸沉沉叹了一口气,只觉近日背得很,合该去庙里拜一拜,除除晦气才是。

席誉从阶上步下,脚步不停缓缓迈回书院。尹逸轻叹了声,今日也没脸在留宿此地,跟在席誉身侧,同她一道往院中走着。

席誉微微侧目:“此事竟令你如此心焦?”

尹逸重重点头,教她心焦的何止这一件事……可追根溯源,这一连串的祸事都怪郡王府那几个仙门中人,好好的不去避世修他的长生道,反是下山来市井行凶作乱。一想到这,她心底嗖嗖冒火,当日便该同席誉一道托词婉谢,躲过这场教人提心吊胆的宴席。

尹逸垂头,丧气又叹,没头没尾地赞了一声:“安成兄,你当日未前去赴宴,真是明智。”

席誉脚步一顿,微微侧目,淡然疏冷的视线倏地移去尹逸面上,浅淡的琥珀色瞳眸微不可见地一闪,而后目光缓缓错开,淡淡道:“若只是银子,或许不是难事。”

尹逸从他话里听出三分转机,耳根忽的一竖,大跨两步挡在席誉前路,一把抓住席誉手臂,眼底闪着惊喜,“安成兄这话是……”

席誉被尹逸眼中光亮一刺,眼帘忽而垂落半掩,缓缓抬手拂开她的触碰,随即抚了抚袖,不动声色地绕开尹逸,提步入了藏书阁。

尹逸落在两步之后,一瞬不移地望着他,耐心等他开口。

席誉从架上抽出书册,转身细致妥帖地放进书匣。

他垂着眼,薄唇微启,缓缓道:“我知晓一处地方,可以画作筹,作价不菲。若被看中,百两银子也不过小数目。只是……”他稍稍停顿,极轻地看了眼尹逸,随即又飞快垂落视线:“那地方的主人眼光奇高,等闲凡品入不得眼。你的画,未必……”

尹逸被点燃了希冀,接过茬:“既是画作必有流派一说,他是属意写意山水,还是工笔花鸟?安成兄可曾在此卖出过笔墨?可否予小弟些机缘?”

席誉合上书匣上的小抽屉,修长的指节无端轻颤一瞬,抽屉上铜环猛地磕在木匣上,发出清脆珰珰几声……

许是她的希冀过分热切,尹逸总觉得,席誉神色似乎冷了几分。

席誉眉心忽而发紧,眼眸似蒙上一层雾,失神地凝着铜环,平静的面上像是出现一道裂缝。

一瞬,又极快地恢复淡然。

他声色微凉,一字一句道:“人物。”

“常以山水作衬,花鸟点缀。”

尹逸听得认真,心中随他字句已勾勒出一幅样图。她的山水画虽总被学究批有形无神,可人物工笔却正是她擅长的,料想定有几分被看中的机会。

“安成兄,此人喜欢什么韵味,是婉约些还是豪放些?”

席誉羽垂下头,提起书匣缓缓出屋,“无所谓韵味。只要工笔,用出峰凌厉的羊毫,画出细致入微,分毫不错的笔触,便成了。”

尹逸合掌一拍,弯起了眉眼,这不正撞她枪口上了。

她满怀希冀,两步追上席誉,“安成兄,可否为我引荐一二?”

席誉脚步一顿,没有看她,有些疏离道:“莫在一时脑热时抉择。”话出口,又似猛地想起什么,声线染上僵硬:“若是想清楚,晚些时候到家寻我,我自会领你前去。”

尹逸喜笑颜开,连应了一串好,一路将席誉送出书院。

尹逸站在门廊下,叉着腰目送了半晌,面上一扫颓丧之气,她便知道,车到山前必有路。

街巷上,三三两两并行的过路人脚步忽的一停,抬眼望了眼天穹,忽而纷纷抱头跑了起来。

尹逸随之抬眸,头顶的太阳刺目,她狐疑伸出手,偏偏砸下一颗豆大的雨点子,不偏不倚,正砸在她手心。

眨眼功夫。

雨瓢泼而落,

水雾霎时间漫了满城。

城中坊肆忙不停地收着沿街的桌椅板凳。

临近城门的茶肆外头,原摆着四张桌椅,现下只剩下一张桌子并四条长凳。

潘望仁顾不得被雨浸透的褂子,着急忙慌地扛起两条长凳,来回奔波在街边与店内。

一连六七趟,累得呼哧带喘。

潘望仁把长凳抬进店内,胡乱拿身子顶开堵在堂上的桌子,勉强腾挪出些空,就忽的察觉周遭光线一暗,紧接着身后传过一道轻笑,“潘叔,再往里头挪挪,搁不下。”

潘望仁回过身,门前仅有的光束被尹逸挡着严严实实,就见她抱着一台四角茶水案,站在门槛前冲着他笑,潘望仁苍老的眼角瞬间炸开了花,赶忙挪开拥搡的桌凳,招呼她进来。

她视野被桌案遮了大半,试探地向腾出的空地迈出步子,小心翼翼地挪进去,把桌案搁在角落。

这片刻的功夫,潘望仁已将剩下三条长凳子扛回了店,抬手朝尹逸按了按,示意她安心坐下。随即转身,从柜台下找出烛台点上,店里倏地一亮。

“你这小子,怎的来了也不招呼一声。”潘望仁笑着斥了一声。

尹逸腆着笑,“这不是今日想在您这儿借宿一晚。”

潘望仁愣了下,笑意更浓了,“成啊,西厢日日打扫,虽没人住,却也干净着呢。”

尹逸弯了弯眼,没客气,转身便脱下蓑衣,与潘望仁一同收拾起了桌椅。

潘家茶肆店面不大。

前院营生,后院住人。

小小的院子,分东西两间屋舍。院里辟了一块菜地,什么都没种,只栽了一颗年轻的柿子树,今年是头一年结果。

西厢,窗台下贴墙置着一方书桌。

尹逸坐在案前望着窗外出神,她支着脑袋,悠闲地吸扁了一颗软柿子。

晌后的雨落得着实古怪,从日头刺眼,一直落到夜幕昏沉,直至现下都未停歇。

只是雨势小了些,细丝绵绵淅淅沥沥地滴答。

门响了一声,尹逸闻声回头,潘望仁端了饭菜进屋,尹逸忙起身来接,潘望仁笑着拂开她的手,转身放在了床榻一侧的圆形小几上。

西厢里的布置极具书香气,四面墙壁挂满了字画,房内一张睡榻,一方书桌,再一只茶水小几,其余便是存书的矮柜,布满床头床位,占了房间大半。

潘望仁摆放好筷子,“清粥小菜,可吃得惯?”

尹逸听这打趣,笑了一下,她是真正意义上的食不知味,糟糠她没尝过,但若真让她下肚,当也不成问题。

她没应声,夹了一大筷子塞进嘴里,用行动代替了言语。

两人相视一笑。

小户人家饭桌上没多少规矩,两人有一茬没一茬地聊着近况,得知尹翁受伤,潘望仁愣了下,赶忙问了几声。

尹逸摇了摇头,可思及那几个山门中人,心底又是一沉,“阿翁伤势并不严重。”

“潘叔,那些人还在城中,身穿白衣,腰间缀着一枚白玉鹅黄穗子。您铺面临近城门,若是空了便帮我留意着些。”

“这些人穷凶极恶,若当真瞧见,也千万别往店里引。同守城的卒役说一声便是,邢知府已下了令,他们都是知晓的,”

潘望仁点头的动作一顿,从眼前的小菜中缓缓抬起眼,“邢知府?”

尹逸瞧他放了筷子,起身收拾起碗碟,一面点头应道:“此事事关汝舟兄,邢知府做父亲的自然上心一些。”

潘望仁神色变了变,“逸儿,你与邢知府可算相熟?”

“几面之缘罢了。”尹逸垂着眼,随意应道,说完起身,出了院,熟门熟路摸到厨间,利落地收拾干净,寻潘望仁拿了一柄纸伞,前去赴约。

院门前,伞面缓缓撑开,雨珠子落下,头顶一阵闷闷的噼噼啪啪声。

“院里给你留着灯,早些回来。”潘望仁站在门廊下,忧心忡忡地望着。

尹逸扬了扬手,眼底笑意晶亮:“您放心,我与同窗议事,去一遭便回。”

随即转身,清瘦高挑的身影,缓缓隐入朦胧雨雾中。

.

城北,朝云巷,多是住着豫章府城身份矜贵的老爷富绅。

席家祖上也曾是簪缨世家,如今家道中落,却也靠祖产撑着一副体面,位于朝云巷尾,一座两进的宅院。

尹逸到了府门前,还未叩门,门里面便撑伞跑出一名小厮,扬着笑,和善地问:“是尹家郎君吧?”

尹逸点点头,跟在小厮身后入了院。

院里装饰不多,质朴素净,一路入屋,瞧见的也拢共不过两个小厮,一个婢女,并不是铺张的排场。

屋内弥漫着一阵苦涩,浓稠得惹皱了眉头。

进了屋,尹逸最先看到的是席誉的背影,他坐在床榻前,手中端着一盏黑乎乎的汤药,一勺一勺地喂进床榻上形容枯槁的妇人口中。

似乎是听到动静,席誉淡淡侧身瞧了一眼,没有眼神示意,也没有言语问候,极冷淡地撤回视线。转而对上榻上的妇人时,席誉眉眼倏地温和下来,微微俯身,贴在她耳边,字句落得轻缓,隐约是在谈论她。

榻上,程氏勉力地抬了抬眼皮,疲态尽显的眼眸缓慢地转向尹逸,渐渐泛起温和的笑意。

或许是因病,程氏与席誉相貌并不相似,气质也截然不同。程氏眉眼温和,被程氏那双杏眼瞧着,她冻了一路的身子都好似温暖了许多。

而席誉……

他与人素来疏离淡漠,虽不乏礼数,但多数时,只点到即止,尤其因着喜净厌污,更是不容旁人走近方圆三寸。种种可见,他骨子里傲气并不比秦衍少半分。

尹逸上前几步,欠了欠身,弯起眉眼唤了声:“伯母。”

程氏笑着颔首,由席誉扶着缓缓靠坐起身子,指尖轻扬了扬,点了点床头小几,气若游丝地动了动唇。

“多谢你,还记挂着誉儿。”

“我原以为他性子冷,没个说话的朋友,这下便也放心了。”

“这孩子性子犟,你替我劝劝他,你们一同入京考进士,可好?”

尹逸一愣,目光顺着她的动作看过去,只见小几上放着一块干净的帕子,其上端端正正地摆着两颗大柿果。

席誉竟还留着这两颗柿果。

她不由得目光一滞,视线缓慢地移去席誉背影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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