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歇,
天未明。
城南药堂。
大夫收起手,狐疑看向医榻上意识昏沉的尹逸,再一次并指伸向她的腕骨处。
此人裹在外层的玄色禅纱已被团皱扔在地上,身上只剩一件霜白素衫,前心后背无不染血,血迹又被雨水晕成淡粉色,团团朵朵斑驳其上,衣摆上又四溅着泥点,活像打翻了水彩墨盘。
大夫摩挲着下巴,嘶了一声。
这脉象确是失血过多导致的体虚亏损,可他仔细翻查过,尹逸身上并无几道外伤。后背衣物上的窟窿,也只像是不小心剐蹭在什么尖锐的地方,并未损伤皮肉。
大夫神色凝重,连道了两声怪,捋着须狐疑地起身,出了外间。
药堂门廊下,负手静立一人,身着一袭浓郁的苍青色,轩昂挺拔,侧颜冷峻凌厉,眉眼微抬,凝着灰蒙湿漉的天穹。
大夫上前一步,轻缓唤道:“秦二郎君。”
秦衍闻声侧目。
大夫欠身:“尹郎后背的几处皮肉只是轻微划伤,并不打紧。要紧的是她的左膝关,扭损严重,需仔细养护些时日。”
秦衍眉尾轻轻一抬,旋过身,眸光定定落在大夫面上,“只是划伤怎会满身是血?可有仔细再看?”
大夫自认诊断无误,拱起手,轻轻叹了一声:“炉上还煎着药,须人看着火候。秦郎君若不信老夫之言,可亲自去看。”说罢便转身去了后院。
秦衍神色一动,微微偏过头,目光穿过竹帘,落向药堂侧间。
医榻上,尹逸浓密羽睫细微一震,薄伶伶的眼皮下眼珠子速速乱转。
雨势倾天,尹逸喘着粗气,无头苍蝇似地狂奔在街巷。
她浑身湿透,嗓子眼却干得发紧,身后追来的侍卫提剑奔命,隐在角落的冷箭,穿透雨雾直朝她面门射来,她下意识地紧紧护住怀中的白羽。
她不知痛究竟是什么滋味,可四肢透凉,意识逐渐昏沉,却是她清楚得不能再清楚的滋味。
她脚步越来越慢,直至最后再拔不动腿,被一块翘边的青砖绊住,猛地摔进一洼积水。
她耳畔一阵嗡鸣,双眼失去焦点,眼睫无力地眨动了数几次,才渐渐看清周遭围上的白底皂靴。
“就这跑不动了?”
“尹郎果真如传言一般体己贴心,连寻死为着旁人考量,挑下这么一个好天,痕迹都不必你我清理。”
“不要逗留,拔了箭,让她和着雨咽气。”
头顶的嗓音阴寒似幽冥地府传出,盘旋在她耳畔,经久不散。
雨珠子集聚尹逸眼窝,湿漉漉的眼睫,缓慢地,一下下颤动。
在意识坠进黑暗之前,一抹霜白在她眼前缓缓停下,没有言语,没有动作,只静静停驻半晌,而后转身,缓缓走进雨雾。
耳畔骤然响起一道布帛撕裂声,腿上忽的一凉。
尹逸羽睫簌簌一颤,挣脱梦魇猛地睁开眼,手肘飞快支起上身看向脚边,她瞳仁重重一瑟,唇瓣抖了抖,气若游丝道:“你……你做什么……”
秦衍坐在榻边,手中握着一柄剪,沿着腿侧一剪子滑下,里裤散成两片,隐隐绰绰地露出尹逸修长腿弯,膝盖上,冷白的皮下淤出青紫,尤为刺眼。
他神色自若地放下剪刀,并指在她膝上重重一按,淤青倏地褪散,一瞬过后,又重新浮在白腻泛粉的膝盖处。
尹逸目光紧紧盯着秦衍,看到他的动作,整个人倏地一愣。
秦衍眉眼微抬,见她呆愣愣一动不动,“傻了?”
尹逸眸光一闪,猛地缩回腿,捂住膝盖,回之以一个莫名其妙的眼神,“你才傻了……”
秦衍眉间轻皱一瞬,凉凉拂袖起身,“既醒了,想必能自己回去,便不奉陪了。”
随即,转身掀帘出室。
只是一只脚才迈过门槛,身后便忽的传过杯盏摔碎的动静,紧接着响起一道闷哼声,小兽呜咽似的,嘤嘤作怪,勾住了秦衍衣摆。
他缓缓回过身。
尹逸颓然瘫软在地,她面色惨白,额间冷汗淋漓,双手紧紧攥着榻边,一遍一遍挣扎着想要爬回榻上。
秦衍脚步轻轻一顿,细品了品她的狼狈,缓缓跨出一步,揪着领子一把提起尹逸,顺势扔回榻上。
尹逸白着一张脸,双手颤抖着撑在榻边,勉强坐定身子。
她低眼看着,左腿里裤被秦衍剪得稀烂,露出一截修长笔直的腿,却无力地耷拉在榻边。
她眸光怔忡,羽睫扑簌震颤,不可置信地再次尝试着动了动,大腿悬起带动小腿,连带脚踝缓慢地旋了旋,心底一阵惊骇,分明没折,却为何竟支撑不住她身体的重量……
“骨错缝,筋出槽。筋络近乎断裂,须静养月余。”
尹逸怔怔抬起眼,秦衍立在榻边的茶案边,言语冷淡,却缓缓倾下一盏热茶,递至她眼前。
尹逸茫然眨动羽睫,目光从徐徐冒着热气的杯盏,寸寸移至秦衍冷峻的面容,见他目光压下,眉尾轻轻一挑,“不要?”
尹逸微微一滞,迟缓地伸出手,安静接过。她眼眸垂落,凝着清浅茶汤,小抿了一口,热腾腾的雾气飘逸而上,蒸得双眸湿漉。
秦衍后退半步,倚着茶案抱起双臂,“要让我父亲瞧见你这副德行,说不定又将怪罪到我头上。”
尹逸局促地双手握紧了茶盏,虚弱道:“我会同叔父解释清楚。”
他将她细微反应尽收眼底,视线缓缓下移,落在尹逸裸露的左侧脚踝,细细的踝骨上环着一圈齿痕状疤纹。
经年过去,疤痕已淡,若隐若现的,像系着一条镂空丝带。
初见尹逸,是在他策马赶回万溪的山路上。
似乎,
也是一个湿漉漉的天……
彼时她约莫四岁,小小的人背着硕大一支箩筐,满载药株而归,若不是脚下踩中捕兽夹,一路淌血以至面色惨白,她彼时的神色当能称得一声雀跃。
而非此时的蔫嗒。
尹逸似乎生来便是个极能忍痛的人,磕了碰了,只要没见血,面上一贯乐呵,像个傻子。
偏偏这傻子记性远超凡人,文章策论,过目不忘。尹逸入学不久,便夺了他的头名,至此他大测小考再未能摸到魁首,还被人暗中讥讽,贬作“万年老二”。
年少时,面子尊严大过天,他秦家二郎何时丢过这么大的人……
他对此深恶痛绝,连带着尹逸一并厌恶,而她却恍若未知。更因着两家关系亲近,常常顶着一张笑脸在他眼前晃来晃去,让他心烦至极,恨上心头。
后来……
秦衍眸光闪了闪。
已不记得大大小小捉弄了多少次,尹逸总算开了些窍,看向他的眼神里充满戒备忌惮,渐渐开始绕着他走……
秦衍面色微微一沉,“怎么回事?”
尹逸脊背微僵,舔了舔干裂的唇边,良久却未出声,似在斟酌。
“……与人做活,累晕了。”
秦衍眉尾一挑,视线不动声色地落回尹逸面上,拧眉,“怎这般捉襟见肘?”
尹逸暗暗翻了个白眼,秦家家财万贯,他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她伸出手,摊开掌心,没好气道:“你若是不缺,烦请拿我一百两。”
秦衍凝了她许久,淡淡启唇,“区区百两罢,亦并非不可。”
他目光讥诮,“你,随侍于我。年月,以春闱入场为限。”
“如何?”
尹逸拧着眉头,抬眼对峙。
四目相对间,竟当真从他奚落的眼底品出几分正色。
秦家是她自幼便熟悉的地方,秦大哥与素章姐姐也都待她极好,若被秦衍欺辱,扭头便可寻秦叔告状,秦叔自会为她做主……无论如何,也不会有性命之忧……
尹逸怔了怔,心底竟荒唐的有些动摇。
窗外忽地响起一声刺耳的鸦雀嘲哳。
二人寻声望去。
窗棂上,一抹白色羽翅凌空扑扇着翅膀,张开利爪频频撞向窗扇,发出刺啦刺啦的刮擦声。
尹逸眸光一颤,是…白羽……
一阵恍惚后,当即便要起身,却被秦衍抢先一步,他走到窗边推开窗扇,白羽扑扇一下,立时直冲进屋,绕着尹逸上下盘旋。
啊——
啊——
白羽:你!活着!
尹逸伸出腕,让它停落,仔细地翻开白羽羽翅瞧了瞧,贯穿心口的伤竟凭空消失。
尹逸神色晦暗不明,轻抚了抚白羽,“没事就好。”
啊——
啊——
白羽却躁动不安,频频啄着尹逸指节:我看到了!我看到了!那只聋子背后的老爷就是邢徵义!还有潘叔!他久等你不归,连夜奔去击鼓报官了!!
白羽鼓翅:怎么办!这下怎么办!
尹逸脸色倏地一白,找贼凶告状,这不是自投罗网?
秦衍目光在她主仆二人之间梭巡,冷声提醒:“可想清楚?银子过时不候。”
尹逸目光一闪,视线缓缓投向秦衍身上,她抬起眼,迎上秦衍的不耐,嗓音沙哑:“我应。”
秦衍眉尾微挑,唇边微不可见地勾了勾,“识趣。”
他随即转身出室,留下一句,“等着,片刻之后具结契书。”
“羡仲兄……”
“我昨夜未归,潘叔定万分忧心。你可否着人前去禀报一声?”
尹逸目光追着他的身影,忙道一声,见秦衍抬手挑开竹帘的动作微微一停,一道冷冽的嗓音转瞬落下,随即抬步出室。
“知道了。”
隔着竹帘,尹逸隐约可望见秦衍走动的身影,她静静凝了片刻,垂下眼,按了按摔得青紫的膝盖,无声叹了一息。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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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癸卯九月(进感情线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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