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逸望向席誉,目光停留一瞬,平静移开视线。
长街上,行人脚步停驻,纷纷侧目投向城南冲天火光。
尹逸缓缓垂落眼睫,脚步平缓,在拥搡的人潮中,错身擦过席誉肩头,一步步拾级踏上秦府门阶。
“轻鹤……”清浅的嗓音再次传来。
尹逸羽睫细微抖擞一瞬,恍若未闻般,不紧不慢地迈过秦府门槛。
雨夜濒死,而这抹谪仙似的霜白,却静静睥睨着她在雨地里苟延残喘。
尹逸回念,她平安顺遂地长到十七,亲历过的恶意唯有秦衍一人,可如今细细想来,纵使秦衍对她百般捉弄,却也从未动过害她性命的心思。
而席誉……她自以为的君子之交,却对她存了如此祸心,她想不通,席誉为何……
论才,论貌,席誉皆为豫章翘楚,与她全部往来也仅仅限于私塾墙院之内。
尹逸不明白,也无法理解,若是有意加害,席誉为什么还有脸来寻她?是怕她将此事捅到人前,污了他的名声?所以,特意来求?
她眉头轻轻一皱,澄澈眼池里泛过丝缕茫然。
沉思中,脚下已不知不觉迈进筑银苑。
“哦?”
“还知道回来?”
讥诮的冷声突兀乍起。
尹逸倏地抬眸。
暮色将至,院中六角琉璃灯已泛出淡淡光亮,院中廊庭下,秦衍坐在石案旁,漫不经心把玩着一盏建盏,目光微侧,凉凉落在她面上。
他颀长身影被光影笼罩,一阵风过,明明灭灭闪烁在他凌厉的眉眼之间,周身无端透出一股鬼气。
尹逸心头一跳,直觉没什么好事等着她。
果然,秦衍云淡风轻,轻轻一抬下巴,一旁候着的秦北便朝她匆匆迎来,他从袖里揣出本札记,冲着她讪讪一笑,先是躬身小声道了声得罪,而后腰杆一挺,唾沫一点指腹,簌簌翻开札记,扯开了嗓门。
“二郎君晨分,卯时初刻起身。底下人须在此前半个时辰备妥梳洗用具。”
秦北说道“底下人”三字,眼风似不受控地飘到尹逸身上,见她疑惑回望过来,又倏地偏开视线,紧紧盯住札记上笔锋凌厉的墨迹。
“梳洗罢,不急于更衣。二郎君修习剑术,日日勤勉,每日卯时三刻前,底下人须将**剑架备置于院,擦净剑柄寒露,以待郎君挑选。”
尹逸眨了眨眼,看了看秦北,又转而落去秦衍身上,他神色淡漠,垂眼酌品着茶意,浑似个局外人,唇角却勾着极微弱的弧度。
秦北顿了顿,眼风四扫,小心翼翼观察着二人之间的微妙,继续道:“继而便是早膳。二郎君用食清淡,忌咸辣油腥。盛盘之前,须经底下人试菜,确认口味无误,才可端上桌案。”
尹逸回过味来,肩头兀自一沉,寻常事便罢了,尝菜这种细致活,交予她这个六味残缺之人,如何使得?
她想了想,“试菜一事能否交予旁的厨子?”
秦北尴尬一笑,对着尹逸摇了摇头,手札末尾龙飞凤舞落着几个大字,“亲力亲为,不可假手于人。”
尹逸唇边抿过一丝无奈,既如此,便怪不得她了。
秦北继续道:“早膳之后,便是温习课业的时辰。二郎君温书时,不喜打扰,底下人只须研足磨,备好茶,静静候着吩咐即可。”
他话声倏地一顿,身子微微侧了下,凑近小声提醒:“二郎君不喜擂茶,好清泡茶汤,对茶汤色泽浓淡颇有讲究,这点我稍后来教您。”
尹逸眉头抖了抖,对秦衍的多事有了新一重的理解。
秦北清了清嗓,“午间小憩一炷香,底下人不可昏睡,须掐着时辰提醒郎君。”
“晌午之后,若无旁事,便是郎君修习骑射的时辰。底下人须陪着二郎君去往城郊靶场……”
秦北想到什么,忽而又一顿,歪过头着紧问道,“尹郎君可会骑马?”
尹逸满心疲乏,无力摇了摇头。
“坏了,”秦北一脸忧心,“城郊骑射须记靶、拾箭,靶场偌大,很须跑动一番,您若是不会骑马,那便只能……只能追着郎君马屁股后头跑了……”
尹逸闭了闭眼,抬手按住突突直跳的眉头,“下一条。”
秦北默默收回视线,念道:“郎君过午不食,入夜后,多数时并不用饭。不过以备万一,院中小厨房都会备上一盏清粥,这……也需您亲自动手……”
尹逸咬着牙,摆了摆手:“继续。”
“二郎君生性喜净,须日日备足浣洗的热汤,底下人届时须随身侍奉,”秦北微微侧目,见尹逸黑如锅底的脸色,声音蓦地弱下,“诸如搓背…擦身……绞干发丝之类,皆须…亲力亲为……”
尹逸发出咯吱咯吱的磨牙声。
秦北抖了抖唇,硬着头皮道:“……回寝安置前,谨记将翌日衣物晾在衣桁,熨烫平整,焚香熏染,不可漏过一道工序。”秦北一顿,悄声说,“贴身里衣也须熏染……”
“以及……安置时,二郎君床头须备一杯清茶,灭烛时也须留下一盏,彻夜燃明……”
尹逸沉沉叹息一声,恹恹掀眼,“没了?”
庭下,应声传过一道不轻不重的清咳声。
秦北点了半寸的头忽地僵住,手上一抖,忙把已合上的手札簌簌翻开,指尖顺着字迹飞快掠至最后,目光一颤,暗暗看了一眼秦二郎君,飞快收回视线,埋进手札里,嗓音发抖。
“冬…冬日里,须提前灌好汤婆暖被,或是亲身暖……暖被。夏日,榻侧长备冰盆,须…彻夜扇风消暑……”
尹逸没忍住,眼皮一翻隔空白了秦衍一眼,“秋日呢?”
秦北瞄了眼手札,嚅嗫了下,“秋……秋日凉爽,倒是不必如何上心,就是……就是二郎君所在之处,隔两个时辰,须新拓一只香篆,香也要用郎君惯用的雪檀。”
尹逸唇角抖了抖,“去靶场也须如此?”
秦北一噎,缩了缩脖子,暗暗瞥了眼秦衍。
“自然不必,我手下人也须是头脑灵光之人,迂腐木讷多了,可颇要受些苦头的。”
秦衍幽幽起身,拂了拂衣袍上不存在的尘垢,而后单手负在身后,抬眸,目光微凉,隐着几许笑意。
“沐浴汤池准备妥当没有?过来,侍奉我更衣。”
尹逸一怔,就见秦衍已提步,不紧不慢地向屋内走去,掀帘迈进门槛时,动作稍稍一顿,凌厉的眉眼轻轻偏过半寸,淡淡道:“还不跟上。”
“尹郎放心,汤池我去备着,您…您安心…安心服侍郎君便好。”秦北小声嘱咐一声,欠了欠身,转身一溜烟跑开,果断逃离战场。
尹逸眉头一拧,踩着秦衍影子追上去。
“秦羡仲!你不要以为我拿了这一百两银子就活该欠你,这一百两银子我日后必定还你!”
秦衍像听到什么笑话,侧过身,微微一哂,语调轻缓悠扬,“还?你拿什么还?”
“我日后做了官吃官粮拿俸禄,自有的是钱还你!”
“哦?”秦衍仗着身高优势,垂下视线,故作深思地掐了手指,漫不经心道:“让我来算算,新晋进士仕途之初往往只有两条路可走,一则外放出京,从小小县官做起。二则点入翰林,以充盈学士府库。”
他目光拂扫,不轻不重地划过尹逸身上显尽寒酸的衣物,唇角弯起讥诮的弧度,“县官从八品,年俸约莫百石粮,集贤修撰正七品,京官受器重,年俸约莫在……”秦衍掐了掐指尖,目光缓缓抬起,轻飘飘落定,“一百六十石。”
秦衍看着尹逸微微一僵的神色,唇边一哂,浑不在意地拂了拂袖,转身提步走向寝卧。
“你术数一流,当算了清楚,一百六十石粮换作雪花银,不出八十两。便假定你得圣上赏识,钦点你入翰林院,得了这八十两俸银。”
“踏入官场,人情打点自是免不了,上上下下,一年销去二十两,便属极淡漠的。初入京师,置办房屋田产又将是一笔,银子如水去。做官头一年,大抵留不住什么。待你攒够百两,至少也须个三四年。”
“以及……莫要忘了,中了进士再到吏部授官,中间可还隔了大半年光景,若是从今日起算,那便是五年左右。”
秦衍摇着头轻啧一声,“这五年光景,依我抚云钱庄的规矩,当收四成利,本息总和约莫一百四十两,外加白日予你的那件衣裳,一共是……”秦衍微妙停顿一下,缓缓道:“一百五十两。”
尹逸身子僵在原地,魂魄却已被他轻飘飘的言语一击接着一击瞬间震出体外,天穹之上仿佛重重落下一枚巨大的银锭子,猛地一下将她砸进了地缝。
“你若诚心要还,我自乐得点头。不过你我两家到底亲厚,我这才特开了情面,予你随侍半年钱货两讫的抵偿,另外可再添一条,你欠秦家旧债一并抵消。”
秦衍立在衣桁前,慢条斯理地解起了圆领袍斜襟上的扣夹。
他动作极慢,像是等着什么上钩。目光轻飘飘落向尹逸,颇为诚恳地劝慰,“你,不若再好好考量一番?”
考量?她还有什么可考量的?
半年!就半年!
当牛做马半年时间就能和秦衍彻底划清界限,还有比这更划算的买卖吗?
尹逸内心哀嚎,没有!绝对没有了!
做官四五年还清这笔账事轻,期间若是秦衍这狗要以债抵债,让她另做旁的勾当,这才是真真正正坏她的仕途。
尹逸一激灵,瞬间醒神,“我来我来,更衣这等小事如何能劳动郎君,您尽管使唤我便是。”
她大步走近,对着高出她一个头的秦衍,努力挤出谄媚的笑,伸出手抢过活,
秦衍眉尾轻轻一抬,顺势张开了手臂,不动声色地勾了勾唇角,眸光微垂。
尹逸似乎没见过此种样式的扣襟,双手攥在他衣襟,一个劲儿地往两边扯,像是很憋了一股子非要再襟扣上出些气似的。
“七两银子。”
尹逸还是头回与人贴这般近,心头慌得擂鼓一般,还有秦衍身上的香气,没头没脑地往她鼻尖蹿,萦萦绕绕恍似将她也裹进了秦衍衣物里,难闻得要命。
她指尖都木了,别说什么精细袖扣,眼下给她粗似手臂的麻绳,她都未必能解的开。
头顶冷不丁传来一句,尹逸指尖猛地一颤,茫然抬起眼,轻轻啊了一声,露出满脸疑惑。
秦衍淡淡然:“这枚襟边扣,不似寻常如意绣扣,我特命人仿了欧罗巴式样所制,扣夹鎏金,其上缀锡兰火玉。”
秦衍缓缓垂眼看她,“扯坏了,要赔。”
“记在你的账上。”
他轻轻眨动一下眼睫,分明没有泄出什么情绪,尹逸却无端品出一股狡黠。
她眸光倏而一颤,忽地低下头,默默按捺住冲上脑门的火气,深深吸进一口气,再次抬起脸时,唇边已扬起大大的弧度。
“请二郎君赐教。”
秦衍微微挑眉,好整以暇地看着她,“哦?既给你正了名,为何不用?”
尹逸怔愣一瞬,随即反应过来。
她微微欠了欠身,牙关紧咬,笑意近乎切齿。
“尹…尹白……请二郎君赐教。”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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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癸卯九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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