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韶音缓慢地眨了眨眼。陷入幻境昏迷前,他还在医馆外,而此刻已经躺在了客栈的床上,只是身下的触感却与躺在床上不尽相同。李韶音转了转头,他这才发现自己正枕在李千逢,或者,如今该说是楚少阳的腿上。
对方正握着他的手给他传灵力。
明明对方的掌心泛着凉意,李韶音却像被烫到了一般,猛地从对方的掌心中抽回了手。
他下意识抬头望向对方的脸,然而此刻那帷帽纱幕又阻隔了他的视线。他愣愣地盯着纱幕,想着幻境中在楚少阳脸上看到的天刑谴印。在给他传灵力的时候,楚少阳脸上的伤痕想必也在疼痛,若不是在幻境中得见,此前那么多次,对方竟是一声也没吭过。
纵然如此,他却无法再心安理得地接受。
察觉到了掌心瞬间的空落,楚少阳似乎是愣了一下。李韶音隐约感觉到对方似乎微微低下头,望向了自己的脸。
一阵没来由的心虚涌上了心头。作为李千逢的楚少阳待他这个不知来历的“失忆”小修士可谓是仁至义尽,可若楚少阳知道他就是李韶音,对方又会如何呢。
李韶音忽然觉得心中没了底气,眼神躲闪地对着纱幕后看不见的那张脸笑了一下,楚少阳三个字到嘴边转了一圈,最后喊出口的还是,“...仙师,多谢仙师,我感觉好多了。”
“...”楚少阳听到“仙师”两个字,并没有应答。
李韶音只感觉自己原本枕在对方膝上的头被单手托了起来,楚少阳把他整个人移到了榻上,自己则站起身来背对着他。
尽管对方没有说话,可李韶音还是从那沉默的背影中品味到了一丝隐晦的不满。
李韶音不明所以。
不待他细想,早等在一旁的沈子义,沈子凌已经围了上来。
沈子凌凑过来看他,“李无归,你真日吓史人了!”
沈子凌似乎还没能从幻境中的割舌之痛中彻底回复,说起话来也大着舌头,
“我从忆境中醒来后,李一直没醒,碾色也白得吓人,还一副喘不过来气的样子...多亏了仙师。”
沈子义也走了上来,“所幸无归兄仍是安然无恙,你们在忆境中所见,子凌已经尽数给我们讲过了一遍,”对方说着微微皱了皱眉,“想不到慈安上神竟会做出这样的事,还和来路不明的鬼修搅和在了一起...”
沈子凌接上他的话,“是说呢,委实是可恶!亏我此前还觉得他乐善好施,我呸呸呸!”
骂起纪慈安来,沈子凌的舌头似乎又终于重新变得灵活起来。
“不过,那鬼修看着也是邪门,”沈子凌回想起来仍是心有余悸,“尤其是那把冒着黑烟的剑。”
沈子义脸上浮现若有所思的神情,其间还夹杂着一丝深深的忧虑,“前夜在医馆外,我也看到了那把剑,那剑身黑雾..总让我想起早先在古籍中读到过的,一柄极为不祥的邪剑,”
对方说着顿了顿,迟疑了片刻还是继续道,“诸位可有听说过?千年前那放出妖邪为祸世间的鬼修灾殃,据传也有这样一把黑雾缠身的邪剑。只是,如今世间几乎无人亲眼见过...”
“什么?”沈子凌诧异的声音响起,“若那是黑雾剑,岂不是说幻境里那个兜帽怪人就是千年前把这世间搅得乌烟瘴气,甚至害死了三位神明的鬼修灾殃,他不是被几位神明一起封印在魔界裂隙之下了吗!难不成如今重新降世了!”
倒也没有害死三位,李韶音在心里默默纠正着。
沈子义猜得不错。
若说之前种种终归流于猜测,在这幻妖忆境里,一切不祥的猜测都被坐实。鬼修灾殃不但重新降世,还清晰地掌握了他们的动向,从无归山中的红白双煞,到临水镇中入侵忆境,绝非巧合。
更不妙的是,如今我在明,敌在暗。明知对方已然在暗中窥伺,酝酿阴谋,自己却对对方的目的知之甚少。
李韶音想着,下意识地望向楚少阳的背影。想必楚少阳也早已意识到了鬼修灾殃破除封印,重新降世的事实,只是不知对方却要如何应对。
就在这时,客栈房间的门被推开,发出一阵吱呀声。
一个赭褐色的身影闪了进来。
却是从方才醒来就没见到的沈青。
沈子义见他望向沈青,贴心地解释道,“辞岸施咒让你和子凌进入忆境后,便消失不见。然而,纪慈安此夜图谋不成,想来不会如此善罢甘休,对方定会想方设法找到辞岸还有那同样在忆境中窥知了真相的女子,故此,师姐听完子凌忆境所见后,便先行去寻了他们...”
“毕竟,纪慈安在这乾泽津一带的威望乃是积年累月而成,慈安宗弟子与民众们还是对他深信不疑,光凭我们一家之言怕是很难撼动,”
“辞岸与王语琴都是最关键的证人。”
言语间,沈青已经走上前来,对方身上沾染了晨间清雾,带来阵微冷的风。她干脆地从衣襟中取出个小瓷瓶,“辞岸我已经找到了,只是,那名唤王语琴的女子已被慈安宗人层层看守,我实在难以突破。”
李韶音抬头望向沈青那张几乎与沈毓秀别无二致的脸。
脑海中却无端浮现沈毓秀弥留之际的画面。虽生为凡人,沈毓秀那时已经修至了仙境,尚有百岁可活,却在封魔一战前夕,为了掩护太阴宗的弟子们撤退,孤身一人陷入了灾殃的埋伏,最终力竭而死。
等他最先赶到的时候,沈毓秀已经倒在了地上,浑身是血。那双轮廓秀逸的凤眸也染上了血,变得空洞涣散。
李韶音还想握住她的手给她传送灵力。这个他看着长大的,从来少言寡语也不爱对他笑的凡人女孩,难得地对着他勾了勾唇角,她张了张嘴,却没能说出话,一股一股的血从她的嘴里溢出,直到那只手彻底冰冷,从他的掌心滑落。
那一刻,李韶音的大脑几乎变得一片空白。混沌的记忆里,只记得天色骤暗,一路雷鸣火光不歇,他独自杀往灾殃的老巢,前赴后继的魔物在电火中燃尽成灰。终于他看到了魔物之后的白衣鬼修,那鬼修望向他,语气沉缓,似乎其中真含着些许悲伤遗憾,“我并没想让她死。”
愤怒与恨意席卷而来,回忆中他的胸口剧烈起伏着,一道天雷直直对着灾殃劈了下来。
对方却并不闪避,兜帽遮掩下,有几滴血从对方的口中滴落,染红了白袍。
“无论你相信与否,我从没想过让她死。”
“闭嘴。”李韶音从牙缝中挤出两个字,又要扬手召雷来劈他。
灾殃轻轻叹了口气,“韶音,你现在太不冷静了,”
“害她的,另有其人。”
“你现在如此,不过空耗自己的神力,既杀不死我,也救不回她。”
千年后想来,当时事中确有诸多疑点,然而千年前的他被愤怒冲昏了头脑。
“你怎知,”李韶音说着割破了自己的手掌,血一点点滴落,在他掌心中渐渐凝成一柄血剑的轮廓。雷与火之神的血能燃尽诛邪,故而元神为祭,以血凝剑,便是他最好的本命法器,
李韶音的脸被雷光映得煞白,眼睛却通红,他一步步朝着灾殃走去,“你怎知,我杀不了你。”
灾殃看着他,轻声道,“献祭自己的元神,你是要与我同归于尽。”
李韶音不答对方的话,随着越来越多的血顺着指尖留下,血剑的颜色越来越深,正待他要继续念起献祭的咒歌时,不绝于耳的雷鸣声中,一个声音喊住了他,
“李韶音。”
那明明向来是不带情绪的声音,此刻却微微颤抖着。李韶音回头,发现楚少阳就站在离他不远处的地方。
尽管理智已然告罄,在望向楚少阳时,李韶音还是愣了愣。楚少阳似乎是匆匆而来,他从没见过对方那么狼狈的样子。
说回眼前,他原以为沈青与沈毓秀容貌相像只是巧合,毕竟一千年了,这世间出两个长得像的人也是极为正常。
然而,当知道所谓的太阴宗上卿乃是楚少阳所化,而这长相酷似沈毓秀的女子也在太阴宗,李韶音总觉得这可不是区区“巧合”二字便能解释的了。
“沈姑娘,这是练成了洞虚之力?”李韶音看着沈青那双空洞无神的眼。
洞虚,纵使目不能视,仍可凭心念感受到周身事物存在,辨识魔物妖邪。非痴心至道者,不能修也。这点,也像沈毓秀。
还不待沈青自己回答,沈子凌已经骄傲道,“那是自然!放眼整个修道宗门,也没有几个人能如师姐这般。”
沈青却不应他们的话,只是抬手轻轻敲了敲手中的瓷瓶。
窗外晨雾仍未散尽,幽微的光照进来,水雾冰霰在空中星星点点汇聚,渐渐凝成了幻妖的模样,正是辞岸。
与此同时,沈青沉稳清冷的声音响起,“还有,方才我藏身时,恰听到两个慈安宗弟子谈话,”
“他们说,昨夜慈安上神对慈安宗人降下神谕,”
“不遗余力缉拿妖邪。”
“其中一个,是幻妖,”
“另一个,”沈青顿了顿,
“乃是一个黑袍红衣的少年。”
一时间,满屋子的人齐齐扭头看向他。
李韶音也顺着众人的视线,低头看了看自己。
李韶音:好家伙,一觉醒来我成了通缉犯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2章 旧梦(3)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