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堂主躬身行礼:“见过叶盟主。”
叶执略一颔首,算是应了。
农堂主又坐下,将东西一一摆回去,示意林长悯将手腕放到软垫上。
怀镜也劝:“还霭,你就让农堂主看一看吧。”
林长悯不太擅长应付小孩儿,以及各种软糯无害的人或物,虽然怀镜生的比他还要高,但巴巴看他时,可怜得像阿青养过的一只流浪犬。
他这才配合伸出手腕。
农堂主像遇到千古难题,捋胡子的速度越来越快,手在他腕脉间搭了又起,起了又搭,最后还嘶了一声,听起来还挺瘆人。
叶执:“如何?”
农堂主:“这位道友还能活着,实乃奇迹。”
怀镜一听就慌了:“什么意思?”
农堂主想了想:“这么说吧,道友虽是火灵根,但未结丹,经脉像碎过后拿线重新串起来的,魂魄也不是太稳,身子骨弱得跟张纸一样,若是好好调养……也最多撑个五年。”
身为被判定只有五年可活的当事人,林长悯基本没反应,坐在那儿眼皮直往下坠,像是困得一趴下就能睡过去。
叶执几不可察地压下眉:“你是火灵根?”
林长悯收回手腕,不甚在意地整理袖口:“是。”
叶执:“单灵根得天独厚,你怎未结丹?”
林长悯不假思索地接道:“天生体弱,娘胎里带出来的。”
叶执深深看了他一眼,而后问农堂主:“怎么治。”
单从农堂主的表情上看,大概是觉得林长悯没治的必要了,反正时日无多,还不如好好享受。
但碍于叶执发问,被迫硬着头皮道:“老朽才疏学浅,盟主容老朽回去好好研究一下……”
怀镜吓得不轻,眼泪刷地就下来了:“恩人!李还霭!”
林长悯最怕有人在他面前哭。
他透支灵力,出汗后还吹了冷风,尤其叶执一来他生出十级警惕,脑袋里像扎了几千根针,怀镜再一吵,几千根针齐齐搅和,让他眼前泛黑。
他忙安慰道:“别哭了,我之前找人看过,有治病的方子。我这次来铸山就是为了找铸火,把灵材找齐就没事了。”
怀镜:“都需要什么灵材?”
以林长悯现在的状态,能记起来一个铸火就不错了,眼见怀镜以为他撒谎还要继续哭,顿觉别说五年,今天就能给怀镜哭死过去。
他赶紧掏出通讯石激活,用最后的理智抢先开口:“阿青,我今日误入铸山铸塔,救出来个心性单纯的修士,他正担心我身体问题,你告诉他,只要按方子来,我就能活很久,对不对?”
怀镜带着哭腔:“这位道友,请您不要骗我!”
阿青正在捣药,一边“咚咚咚”一边回答:“没骗你啊,只要铸火、望川火种……”
阿青报了一连串的灵材,忽而话锋一转:“但也有更快的办法。”
林长悯心道不妙,急忙要切断通讯,却被叶执拉住。
叶执没用什么力,可他挣了挣,愣是没挣开。
林长悯皱眉抬起头,对上叶执温和关切的眼神。
叶执的温和关切,和黄鼠狼拜年有异曲同工之妙。
谁要真相信,要么就是瞎了眼,要么就是脑子让驴踢过。
阿青还在继续:“李还霭的身体主要是缺灵力引导,双修能好得更快,冒昧问一句,道友,你什么修为?”
怀镜脸瞬间就红了:“大、大乘后期。”
阿青热情道:“那感情好啊,大乘正好,考虑一下我们家李还霭,好看又聪明,还有责任心。”
叶执突然道:“一定要大乘吗?”
阿青:“大乘以上都……草,叶执?!”
堂堂仙盟盟主,世上鲜有人敢直呼其名,更别说名字前还加了个“草”字,农堂主作为殿内仅有的一位正常人,惊恐得快要跪下了。
只见叶执视线轻飘飘落在林长悯手中的通讯石上:“你认识我?”
阿青:“不认识!”
说罢通讯就单方面断掉。
这边林长悯杀人的心都有了。
他握住通讯石,青筋绷紧,下意识地去看叶执,对方似笑非笑,饶有兴致地回看着他。
正当林长悯以为叶执会问些什么的时候,叶执自然道:“既然不舒服,就早点回去喝药歇息。”
若是叶执问,林长悯还能针对性地编瞎话,但叶执不问,反倒让他一颗心都吊起来。
他闷闷“嗯”了声,简单和怀镜告别,起身往外走。
叶执也没继续在怀镜殿里待着,陪他一起出了门。
无夷是叶执的人,选的地方是铸山贵客才能住的金石峰。
外面正稀稀疏疏地落雨,远处群山连绵,被遮到只剩一片水雾茫茫的黑红。
农堂主恭敬道:“那在下就先去煎药了,李道友体弱,今日又受了惊,不喝药怕是要发热。”
叶执:“有劳。”
林长悯:“那在下也先回去了。”
叶执:“你没灵力护体,我送你一程。”
林长悯侧身望向叶执。
叶执没撑起灵力,而是从储物袋中拿出一把稍显古旧的油纸伞。
林长悯登时一愣。
那把伞他见过。
伞面是他刚学画时胡乱画的,一大一小两个人像,笔触稚嫩到登不上台面,可叶执却夸他有天赋,往上镀了层隔水竹子粉末,做成了油纸伞,又在伞柄最下方坠了颗光华璀璨的夜明珠做装饰,不值一文的乱涂乱画摇身一变,竟也能进了垣怆主峰微一殿门前的置物架。
他一向很喜欢下雨。
叶执兼任垣怆宗主与仙盟盟主,事务繁多,他刚被叶执捡回垣怆的时候,都是送去学堂和其他弟子一同学习。
垣怆靠海,总是多雨,哪天叶执不忙了,就会撑把这把伞来接他回微一峰。
哪怕到了现在,林长悯也很喜欢下雨。
他并不怀念叶执,只是怀念幼时那段静谧的雨中时光。
有处可去,有家可归,每天最大的烦恼是去吃糖醋鱼还是辣子鸡。
可他已经回不去了。
林长悯错身避开伞下空间:“不敢劳烦盟主,一小段路程罢了。”
叶执率先踏入雨中,伞却追来挡在他头上,根本不给他拒绝的机会:“顺路而已,走吧。”
林长悯静静望着叶执。
一介修真界盟主,哪儿会给无名废物散修撑伞。
可他现在碎了金丹换了灵根,如农堂主所说,身子骨弱得跟张纸一样,无往日半分痕迹,叶执要靠什么认出来?
就算认出来,又为什么要给他撑伞?
他沉默地和叶执一同走进雨中,怀镜住处和他住处虽说挨着,但毕竟是贵客待的地方,殿与殿之间也有一段距离。
走着走着,叶执忽然上下看他一眼:“李道友这身……挺英俊的。”
林长悯之前在铸塔里和魔物追逐一路,衣袍早就脏了,还没来得及换,他低头瞧了瞧:“叶盟主倒会挖苦人。”
叶执帮他掐了个除尘术:“并非挖苦,只是李道友的穿衣喜好让我想起一位故人。”
雨越下越大,噼里啪啦砸到伞面上,似乎想要将这把活太久的旧伞砸出个洞,又顺着伞骨凝成细密雨帘,把伞里伞外分割成两个世界。
林长悯让叶执漆深幽黑的双眸盯着,仿若回到了被一眼看透的百年前。
叶执猜出了多少?
是靠他衣着打扮猜出来的吗?
这次叶执想怎么杀他?
林长悯镇心定神:“叶……阿嚏——!”
他揉揉鼻子:“抱歉……阿嚏——!”
只能活五年,冷风一吹直打哆嗦的小散修冻得手背青白,叶执千句话都被这两声喷嚏堵了回去,只得把他往住处送。
“劳烦叶盟主了。”
林长悯于宽长的檐下与叶执告别,前脚刚踏进殿中,白光破开天际,雷鸣轰响。
他回神将两扇门推回去,殿外叶执手持旧伞,雨幕挡得影影绰绰、看不太清神色,只依稀能分辨个挺拔身形。
门缝越合越小,最终彻底将叶执隔绝在与一室温软相反的天地间。
彻底合好门扉的刹那,林长悯所有表情瞬间消融,几近冷漠地盯着棕红色门柱,像要透过这块死物看到外面的人。
片刻后,他慢慢挪到火盆旁边,连凳子都顾不得拉,放任自己坐到地上。
一天发生太多事,身体根本吃不消。
林长悯随手摘掉面具,像抽出了撑着他的唯一一根脊梁,整个人颓了下去,本就苍白的面容连最后一丝生气也消失不见,昳丽五官更是没有神采,像一具行将就木、走到生死边缘的活尸。
等慢慢找回正常人的体温,林长悯缓过来点劲儿后,他长长呼出口气,一手撑着下巴,一手悬空在火盆上方取暖。
百年前他跟在叶执身边,多多少少能猜出些叶执的心思,那张温雅的人皮下,藏的都是筹谋与算计,叶执笑得越开心,见血便会越多。
可现在林长悯有些摸不准了。
他想起那只要来掀自己面具的手……
叶执……似乎是在害怕。
林长悯摇摇头。
叶执怎么会害怕。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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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下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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