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火祭嫁衣(一)

刚从沉睡中恢复意识的时候,最先听见的是水滴和锁链碰撞的声音。

“醒了?”头顶传来漠然又简短的人声。

温眠瞬间清醒过来,僵着脖子不敢抬头。

她也抬不了头。脖子上沉沉的锁链几乎要将她的骨骼压断,手腕和脚踝亦是传来被玄铁刮破的刺疼,没腰的污水几乎要将她整个冰冻住。

她心中惊讶无比——她不是死了么?怎么又回到这灌湘岭的水牢之中?

“醒了就结契,我们时间不多。”那人又说道。

一张火红的喜帖递了过来。

温眠怎会不认得,这是她和君凛的结契喜帖。

一旦结契,就算还没举办婚典仪式,就算两人甚至不曾见面,喜契也会绑定在两人体内,这桩喜事也便算成了。

当初她就是这般匆匆结下契约,而后被君凛视作一辈子的污点。

冰凉水滴打在肩头的触感十分真实,身上的刺痛也绵绵不断,怎么看,都不像是做梦。

温眠定定心神,终于缓缓睁眼。

入眼是熟悉的竹纹缥色长袍,再往上,是一张留着风雅长髯的中年男子面容。此人虽眉目修长,但鼻侧有着深深两道苦相纹路,看上去天生一副戚容。

是她的父亲,秋涵雅,如今灌湘岭的岭主。

灌湘岭向来以材料匮乏,修士资质平庸而被外界耻笑,常年不登仙门的大雅之堂。温眠以前总是在想,或许这跟秋涵雅这与生俱来的衰脸也有关系。

在她怔神之际,秋涵雅挑了挑眉:“还是不愿意?我这可是为了你好。君凛是白帝首徒,长留山的下任掌门人,嫁给他是便宜了你。”

长留山乃五大仙门之首,君凛又是掌门最宠爱的首席弟子,“拂晓晨星”之美誉传遍东陆。若不曾真正体验过嫁入长留的日子,温眠或许就真信了他的鬼话。

奈何剑划破脖颈的剧痛萦绕不散,婚后的苦楚折磨亦是历历在目,若说是梦境,哪里会如此真实?

想来是上天也不忍看她茕茕困苦,给了她重活一世的机会。

温眠对那漫长前世的最后记忆,是丹朱庭的陌生女冠,傲然朝她扔过剑来,冷然道:“时间到了,你该去死了。”

于是温眠乖乖去寻了死。

她思及此处,自己也忍不住叹气——出身仙门,却死得如此草率,简直是丧失尊严到了极致。

而如今她久未回话,面前的秋涵雅已等得不耐烦,干脆以剑挑破温眠手腕,用蛮力狠狠一拉,令血滴在了喜帖之上。

温眠对腕间疼痛恍若不觉,只觉得惊奇。

前世她可没有受这道伤,早在秋涵雅说出那句“我是为你好”时,她就低眉顺目地接过了喜帖。

现下却因为她的片刻愣神,导致事态发展有了偏差……

看来重生回来,是可以改变许多事情的。

那么……

温眠眼中光芒一闪,生出一个强烈又坚定的想法。

她要逃。

“父亲,喜队人马都准备好了。”恰在这时,妆容艳冶的女冠走进水牢,根本没往跪着的温眠抛去一眼。

“嗯。”秋涵雅颔首,似想起什么,“伽罗莲放置好了吗?”

“已经妥善放好。”女冠名唤秋凤弦,乃秋家嫡长女,亦是下一任灌湘岭岭主,“伽罗莲是我灌湘岭不可多得的宝物,当作她的嫁妆,实在是浪费……”

“那不是她的嫁妆。”秋涵雅打断道,随手将温眠拉起,“是送给长留山的敲门砖。要攀上这根高枝,不下血本怎么行?”

他掌心触及到一片粘腻的湿润,这才发现自己不小心握住的是温眠的手腕,还在不断溢出的鲜血沾了他满手。

秋涵雅嫌恶地将温眠往外一推,一个面白无须的管事立马上前接住了她。

“给她包扎下,准备出发了。”

·

夜色曀曀,雷声殷殷。

镶嵌金线碧珠的喜帕从凤冠顶沉沉垂下,温眠被两个侍从牢牢架住胳膊,强硬送入了狭窄喜轿之中。

随即秋凤弦也一掀帘子坐了进来,目光如炬地盯着她。

“这是生怕我反悔跑了。”温眠暗想,“难怪连夜就要将我送到长留山去。”

“我可以……看看外边吗?”她斟酌片刻,软着声线开口。

秋凤弦坐着没动,不悦道:“都是寻常你走过的路,有什么好看的?”

温眠顿了顿,换了个说法:“若是今日嫁入长留,恐怕我……再也没有机会得见灌湘岭的一草一木了。离别之时,往往怀念。”

这话说得楚楚可怜,秋凤弦半晌没回答,像是信了几分。

“那你看看吧。”她施舍般说道,“以后去了长留山,记得灌湘岭对你的好。”

好倒是没有一点的,但恨总归会铭记于心。

温眠面上不显,心中不断冷笑。

随即她抬手掀开遮挡视线的帘布,熟悉的山林映入眼帘。

一众修为良莠不齐的喜队人马没精打采地走着,原本喜庆的唢呐吹得跟出丧一般。喜轿四角的灯笼摇摇晃晃,残烛黯淡。哪里像是嫁女,倒像是去进行什么见不得人的祭祀。

“看完没有?把窗户关上,风都吹进来了。”秋凤弦的耐心告罄。

温眠无法,只能依依不舍地关上窗户。

可就在此时,一道狂矢紫电却宛若利剑,朝着喜轿内部精准刺来,喜轿帘布被灼出个大洞,撕拉碎裂声混杂在闪电霹雳中,飓风涌入喜轿,将那块被烧坏的帘布刮至半空,猎猎作响。

秋凤弦被吓了一跳,惊得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窗外亦是惊呼不断,所有人都被这天降异象骇住。

“这雷未免来得太巧了……”

“不祥之兆……今夜必有大凶!”

秋凤弦听着侍从们的窃窃私语,脸上阴晴不定,厉声喝道:“不过是普通的打雷闪电,怕什么!”

外边顿时死寂无声。

这秋家大小姐想来脾气乖戾,出手狠绝,没人想去触怒她。

温眠默不作声,心中开始盘算起来。

灌湘岭内有结界,在这里很难逃出秋家人的追捕,但等到出了岭,在前往长留山的途中,可操作的机会就大了去了。

她的时间不多,因为……她清楚记得在出嫁途中,这支喜队倒霉催的遇到了魔族过境。

魔族过境,寸草不生。

前世的今日,除了秋凤弦和她成功逃脱,喜队其他人都死在了魔族手中。

然而她现下的修为连筑基期都没到,就算拼死从魔族追捕中逃脱出去,也永远失去了自己的灵髓,一辈子都再无筑基的机会。

温眠下意识抚摸上自己的丹田,察觉到灵髓正缓慢规律地运转着。

这也是她哪怕拼着九死一生的机会,也一定要在今夜逃走的原因。一旦失去灵髓,在这强者为王的修仙界,可就彻底寸步难行了。

无灵髓之人便纵有再多灵药修补身躯,也不得不受岁月磋磨。

前世她失去灵髓嫁入长留,君凛从未给过她好脸色看,直接将她关入后山,只当没有这位正妻。

他万花丛中过,风流韵事不断传入后山,每每被长留下仆提起,都要拿温眠大做文章嘲笑许久。

君凛被封为剑尊之日,她正正好长出了第一根白发,被后峰下仆发现后,又是好一顿辱骂。

“你怎么还不去死?你哪里配得上君剑尊?”

“又老又丑的废物,别痴心妄想了!”

“快去死!”

“去死!”

……

温眠眨眨眼,将那些纷乱刺耳的声音抛至脑后。毕竟,眼下的情况才是十万火急。

秋凤弦吼完尚觉得不解气,方才她亦是被吓得花容失色,自觉在温眠面前丢了面子,如今越想越膈应得慌。

她腾地起身,走路的阵仗恨不得要将喜轿踩翻,竟是连看管温眠都顾不上,非要去出一口恶气才肯罢休。

秋凤弦下了喜轿,侧头斜睨方才小声讨论的侍从:“刚才,是谁说这是不祥之兆的?”

几个侍从吓得面色如土,互相推搡半天,最后竟从角落推了个哑仆出来。

正从窗户缝隙观察的温眠差点看笑——哑仆难不成还会说话?

但秋凤弦本意就只是为了解气,如今见这群侍从找来个替罪羊,也只当作没看出端倪,转瞬便是细软一道银丝从她袖间倏地探出,飞快狠绝地缠在哑仆的脖颈上。

涂满鲜红丹蔻的手指闲闲抬起,哑仆顿时不自控地朝前趔趄,摔在喜轿之下。

——在出嫁这日,除却新娘,其他女冠是不允以正红色丹蔻涂甲的。不过这些规矩在秋凤弦面前都作不了数。

旁边车夫懂得眼力见,立马狠狠扬鞭,策着马着急忙慌朝前赶路,车轮滚滚,无情地从哑仆手指上碾压过去。

轿外凄厉的啊啊惨叫同炸裂雷响齐齐传来,闪电一阵又一阵地从秋凤弦冷厉的脸上刷过,映得那张尖瘦的脸苍白如鬼魅,薄唇紧抿如寒刀。

温眠手一抖,不忍再看——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她也只不过是被灌湘岭啃骨吸髓的牺牲品之一。

“起轿!”秋凤弦一声吩咐,那要死不活的唢呐便又吹了起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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