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霜降前梦(一)

伽罗莲蕊温暖又柔软,周遭水声荡漾,恍然像是回到母体之内,将要作为婴孩被重新分娩。

温眠闭上眼睛,回想起自己的一整个前世。

·

印象中的童年俱是暗色。

沉郁苍苍的偏院围墙,冬日里被霜裹成鸦色的枯树,边角发霉的被衾,还有自己被冻成绛紫的指尖。

自初次睁眼,她便不曾见过父母身影。

负责她起居的管事面白无须,尖着嗓子说,她是名不正言不顺的庶女,不得秋涵雅的喜欢。

因此就不会得到灌湘岭任何人的喜欢。

管事说这句话时,语调里满是厌弃,又带着点居高临下的怜悯,本以为能听到女童的绝望哀泣,但他转头之后,只撞入一双黝黑的眸子,如若深潭死水。

老翁絮叨嗓音一噎,草草缝制衣物的手都被骇停。

日子便这般平淡而过。

而后,在温眠三岁时,她第一次见到了秋涵雅。

她的父亲留着风雅长髯,身着灌湘岭的竹纹缥衣,背手而立,居高临下地站在院内俯视着她。

平日苦丧着脸的管事挂起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手指不住戳温眠后背。

温眠不厌其烦,只得按照他之前耳提面命的嘱咐,亦是乖乖扬起个笑来。

“叫爹。”管事面目狰狞地做出口型。

“……”温眠一时叫不出来。这个词对她而言太过陌生,光是发音都让她考虑半天,是平调?还是仄调?

而在她苦苦死思虑的时候,秋涵雅不耐开口:“把测石拿进来。”

几个下仆闻言,齐齐手托四角,搬着贡祭测石的漆木雕竹案挪步入内。

管事欲牵过温眠避让,可秋涵雅伸手直接将女童从他身侧拉过去,推至那块比她人还高的测石跟前。

“手放上去。”秋涵雅道。

温眠回头看他,心道这案桌都比她高出许多,再放上测石快与秋涵雅齐平,叫她如何把手放得上去?

秋涵雅拧起的眉就没舒展过,朝着管事挑挑下巴:“帮她。”

管事本就在埋怨温眠笨拙不肯唤人,如今沉着脸上前,粗鲁地扯着温眠手臂,将她半提起来,小小巴掌成功摁在测石上头。

无比明亮的光线铺散开来,将整个院子的冬意驱逐,映出暖黄明媚的春光,就连斑驳灰墙都似镀了层金。

温眠尚不明所以,但秋涵雅的面容已然变化,方才还垂着的长眼渐渐瞪大,透出狂热的希冀来。

所有人都愣住了,管事手一松,温眠便落回实地,踉跄着退离几步。

但就算如此,那块测石上的光芒依旧未散,融融如玉。

院内的寂静被一阵大笑打破,秋涵雅彻底舒展眉目,自进院后第一次躬身,将抿着唇的温眠高高举起。

直到如今被托至半空,她才终于能看清秋涵雅的全貌——她长得和面前的男人,分明一点都不像。

秋涵雅称她,是灌湘岭的“希望”。

温眠只觉得莫名其妙——灌湘岭上下千余人,她才不过三四岁,如何成为所有人的希望?

她缓慢地眨了眨眼睛,事不关己地想,这人或许是魔怔了。

秋涵雅亦是注意到女童看不出情绪的双眸,脸上笑意便淡了些,又悻悻将其放下:“这孩子过于早慧,恐不是好事。”

管事见他语气不妙,忙迎上来:“或许正是因为灵髓的缘故,才令……小姐明事理得早。她、她记事蛮早的,记得也牢,只是不太爱说话。”

不料这句话像是戳中秋涵雅的逆鳞,他眉头复又拧起,吓得管事两股战战,面色如土。

灌湘岭岭主脾气阴晴不定,句话说错便很有可能引来杀身之祸。

而管事常年陪在温眠身侧,哪里懂得岭主喜好?如今实在不知自己是哪句话触怒秋涵雅,连补救都找不出说法来。

本以为这次自己命不久矣,管事双膝颤抖着要跪,却听温眠突然开口道:“爹爹。”

秋涵雅周身寒意骤散,扬眉回首:“你叫我什么?”

温眠便又唤:“爹爹。”

“我会努力,不让您失望的。”

刹那秋涵雅眉间阴霾确实是散去了,可眼神又实在复杂。他死死盯着只抵自己小腿高的孩童,最后竟发出声嗤笑来。

那笑声听起来比起欣悦更像是讥讽,父女同室搞得跟仇人相见一般。

温眠只觉得自己这父亲挺疯的。

但秋涵雅的语气终归是软了下来:“不错,懂事早,也有好处。”

“她从今便改为秋姓,给她备间屋子。”

秋涵雅嘱咐完下仆,步履不停地离开了。

直到看不见秋涵雅的背影之后,管事才急促地大口呼吸起来,狠狠抹了把额角的冷汗。

他神色复杂地看向身侧女童,生平第一次试探着伸出手,犹豫半晌才落至温眠肩头。

“要好好修炼。”他在最后嘱咐道。

只可惜温眠的高光时刻过于短暂,“伤仲永”来得过于突然。

她虽对灌湘岭的法术上手颇快,可后继的灵力补给十分乏力,招式刚出便失了力道,光有把式并无威力。

灌湘岭的教士花了大力气为她供给灵力,可温眠的灵髓就像深渊,再多的补药灵石投进去都听不见个响。

秋涵雅的脸色一日复一日地阴沉下去,终是忍不住拉着全族长老入宗堂,就温眠一事讨论了整整两天两夜。

温眠作为话题中心,自然不能置身事外,便只能跪在堂前亦等了两天两夜。

其实在宗堂讨论期间,灌湘岭上下都对温眠接下来的命运心知肚明。曾经好歹给她个笑脸的侍从故意走上前来,将冰水往温眠身上骤然一泼——

温眠几乎整个人都要被冰固定在地面上。

等到第三天破晓。

那日正好是霜降,温眠眼睫上都覆着晶莹的冰霜。而后她听宗堂的大门终于豁然洞开,秋涵雅第一个走了出来。

他的神色实在灰败,眼神也涣散着再看不见昔日野心。在踏出门槛的时候,他还毫无风度地被绊了下,纤尘不染的衣袖坠在地上,沾了一臂的泥。

他身后的长老慌忙去扶,俱被狠狠推开。

秋涵雅猛地抬起头,目光直直锁定在温眠的身上。

他直冲了过来。

“他气极了。”温眠暗想。

但她在门口跪坐太久,双膝软得站不起来,因此就算心知秋涵雅气势汹汹也无法动弹。

而后便是脸颊上传来的灼痛,温眠被秋涵雅打得跌倒在地,眼前黑得看不清任何东西。

睫毛上的霜颤落,融进虹膜之中像针扎一般,口里被咸苦的血腥味填满,又顺着唇角温热地滑落下来。

“把她……送回偏院去!”秋涵雅的怒吼宛若困兽低嚎。

——当初她能被秋涵雅高高举起,如今便能被秋涵雅重重摔落。

意料之中。

温眠又缓慢地眨了眨眼睛,并没有哭。

她只是知道,自己这一生的霜降,也便因此降临了。

·

于是她又被关回偏院。

这次甚至连管事都消失不见,终日陪伴她的只有空谷里吹来的风。

温眠不愿离开偏院,毕竟连送饭菜的下仆都惯于往她碗中加沙石,若是出去遇到旁人,想必免不了一顿针对辱骂。

但她在偏院内也别无旁物打发时间,因此只好潜心修行。

正如管事之前所说,她记事早,也记得牢,在短暂被秋涵雅重视的时间里,她将灌湘岭的法术招式统统铭记在心,又在这无人步入的偏院内一招一式地复刻出来。

因此就算她灵髓中的灵力依旧匮乏,年年岁岁过去,她终究还是走到了距离筑基临门一脚的境界。

而就在她准备筑基的那夜,一纸婚书被送到她的手上。

秋涵雅第二次踏入偏院,依旧是背着手居高临下看她,嘱咐她要为族人顾全大局。

温眠心道,这人每次来,总是没好事发生的。

她恨,于是她说不愿嫁。

秋涵雅也没生气,抬手便朝着温眠后颈斩去,等到她再次醒来,已是在水牢之中。

水牢向来用于审问逼供重罪犯人,温眠就算过得清苦,但何时受过这种非人的责罚?

一道道千奇百怪的刑具挨个用在她身上,她痛得狠了,又饿又冷又困,便不由自主地想,她嫁还不成吗?就不能赶紧把喜帖拿过来吗?这一切到底什么时候才结束?

但秋涵雅不逼问她,他只惩罚她,像是刻意寻了这个由头来折磨温眠。

等到了第三日,秋涵雅终于才又将喜帖递到她面前。

“醒了就结契,我们时间不多。”

温眠这下再不敢不从。

她只开口问:“嫁人的话,要离开灌湘岭吗?”

秋涵雅一时没搞懂,她到底是因为要去陌生环境而恐惧,还是在为逃离灌湘岭而喜悦。

他俯身下来,眼瞳蛇似的凝聚成线,冰凉地打量面前出落得姣好的少女。

但少女还是和当初三岁时无二,漆黑眼底叫人瞧不出任何情绪。

秋涵雅注视着她,眉便又紧锁起来。

于是他回答:“长留山是个好去处,你要嫁的也是世间顶好的剑修奇才。君凛是白帝首徒,长留山的下任掌门人,嫁给他是便宜了你。”

温眠并不关心那些名头,只觉得身上好痛,什么话都听不进去,赶紧乖乖点了头。

秋涵雅这才眯出个笑来,他眼角的皱褶层层堆叠,让温眠想起雨后芋叶上的蚰蜒。

“安心嫁过去吧,有这样的郎君当靠山,今后灌湘岭的好日子便来了,你的好日子亦是来了。”

“我是为你好。”秋涵雅甚至在最后补充道。

他说得认真,语气里尽是情真意切,如果不是两人如今身在水牢,他几乎把自己都骗过去。

只可惜温眠还想着那湿润叶子上的蚰蜒,那般长的训诫就跟风一般从耳边掠过去。

于是温眠乖默地在那纸婚书上滴上了血,献出了自己一整个人生。

再然后便是成婚那日的魔族过境,她身受重伤,逃出来时只觉得身上嫁衣无比沉重,用手一拎才发现浸满了湿答答的血。

脚下触感像黏腻的沼泽,每一步踏下都会发出滑稽的声响。温眠在魔族追杀中根本不敢去瞧,直到逃亡至长留山门前,遇上一队气势汹汹出山的长留弟子,这才敢松懈力气倒了下去。

她在倒下之后终于忍不住好奇回头,看到身后山门石阶上,几乎每一阶都染满了她的血迹。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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