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下得越来越大,紫宸宫门口,宫女冷玉站在宫门紧闭的廊檐之下,焦急地往外望着。
一瞧见迟公公的身影出现在拐角处,冷玉便再也顾不得,急匆匆冒雨迎了上去:“皇上可曾回来了?”
“还不曾。”迟公公擦了一把脸上的雨水,问道:“里面如今情形如何?”
冷玉面上一片焦急,“宫门紧闭,我进不去,不知道里面如今如何了。但是姐姐进去已经半个时辰了,万淑妃又是来势汹汹,只怕姐姐这次凶多吉少!”
迟公公心中同样焦急,但瞧着冷玉神魂不定的模样,只得勉强安慰:“万淑妃知晓丝丝姑娘的身份,想必不会加害于她。”只是这话他自己都不怎么相信。
万淑妃素来与丝丝不合,这次趁着皇帝与丝丝置气后离宫,派人将丝丝带进紫宸宫,指不定会如何对待她。
“事到如今,指望陛下回宫怕是无济于事。”一声惊雷响彻,冷玉沉着道:“齐安王今日去了弘文馆,你速去将他请来!”
迟公公迟疑,“倘若我没有猜错,丝丝姑娘与陛下争吵的缘由之一便是齐安王,如今去找他……”
“陛下迟迟不归,姐姐危在旦夕。”冷玉此刻空前冷静,“除了齐安王,如今宫中还有谁能从万淑妃手中抢人?”
她推了一把迟公公,“别再迟疑了,姐姐平日里待你我不薄,我们绝对不能见死不救!”
***
窗外一声惊雷骤然炸开,慵懒坐在主位上的万淑妃细细端详着指甲,眼皮没抬一下,语调又轻又缓:“丝丝姑娘,你可想清楚了?”
丝丝收回凝望着窗外的目光,却并未分给万淑妃半点目光,眼神好似穿过了不知名的时光,落在了无人可知的地方。
“想清楚什么?”
又是一声惊雷落下,候在一侧的宫人们不由自主打了个冷战。万淑妃眯了眯眼,而后勃然大怒,猛地一拍桌案,“丝丝,我敬你是陛下身边的女官,处处礼待于你,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礼待?
丝丝冷嗤一声,环顾四周负责押解于她的宫人,“这就是淑妃娘娘的礼待之举?”
四周宫人瞧见她目光,无不瑟缩一下。但在万淑妃的凝视下,无一人敢后退。
丝丝也不指望一个眼神就能逼退众人,故而收回目光,斜眼瞧着高坐主位之上满面怒容的万淑妃。“娘娘既然知晓我是陛下身边的女官,就该知晓,宫中女官倘若犯错,自然有宫规处置,何须娘娘前来干涉?”
万淑妃心中更怒,却在爆发之前蓦地想起父亲叮嘱之言:“切记不可与那丫头多言,倘若被她拖延时间,等到皇帝回宫,只怕后患无穷!”
她抬手按了按眉角,勉强将满腔怒火压了下去。“如今中宫无主,本宫代为执掌凤印,难道还不能处置你这么一个小小女官?”只是心头愤恨难平,语气依旧冷淡傲慢至极。
丝丝冷笑,“只怕娘娘有越俎代庖之胆,却没有出位僭言之力。”
“你!”万淑妃猛拍桌子,而后尖利食指指着丝丝。
丝丝临危不惧,微微抬高下巴,无所畏惧望着万淑妃。
万淑妃心中无比愤恨。自她入东宫为良娣的第一天起,便始终对丝丝心怀芥蒂。偏偏当初的太子妃、如今的废后秦氏,跟着了魔似的,一心维护着这个死丫头。更有舜华在背后处处袒护,令她几度欲铲除丝丝的计划无奈搁浅。
掩在衣袖之下的左手慢慢攥紧拳头,她缓缓放松身子,脸上露出一丝古怪笑意。“你又如何知晓,我没有处决你的权利?”
这些年来,她难得在丝丝面前占尽上风,连“本宫”都不称了,语调又轻又缓,说不尽的得意傲慢。
丝丝眼眸一暗,凝声问道:“你什么意思?”
万淑妃掩唇轻笑一身,“丝丝姑娘这般聪颖,难道连这么简单的道理都不明白?”
惊雷落下,万淑妃的脸色在电闪雷鸣之间变得无比险恶。“倘若没有陛下首肯,我又如何敢动你?”
“谋害皇嗣乃是重罪,你说,陛下岂会再次袒护于你?”
倘若说先前与万淑妃的对峙,丝丝还能维持着一颗波澜不惊的心,那么这一刻,她所有的防线轰然倒塌。
她还记得,舜华出宫之前丢下的那一句——
“倘若你执意离宫,那么就休要怪我翻脸无情。”
她以为他只是一时气话。
他们这么多年以来的相互扶持,甘苦与共,哪怕当年她擅自答应与大庆的安国公主结盟,他那般生气,都不曾真的对自己翻脸,到如今……
她深深地闭了闭眼。
再一睁开,她依旧是那个不动如山的丝丝。
“你以为你这样说,我就会相信吗?”
她与舜华之间的感情,是无人能够替代的。没有亲耳听到舜华开口,她是绝对不会相信的。
谁料听了她的话,万淑妃却哈哈笑了起来。
丝丝冷眼瞧着她笑倒在主位上,好半晌,万淑妃才抹着眼角笑出来的泪水,歪着身子道:“倘若不是陛下首肯,你以为我有什么本事,能将你从明政殿‘请’过来?”
自舜华登基以来,明政殿里里外外都换上了他的心腹,即便是丝丝,想要调动明政殿的守卫,没有舜华的信物也是不行的。
但万淑妃偏偏就是调动了明政殿的守卫,还将她从明政殿带了过来。
瞧着丝丝低敛了眸子,一副思索模样,万淑妃心中高兴,面上却不显得意,继续道:“更何况,不是有人去裕王府请陛下回来了么?”
她在丝丝默然抬眼时笑得越发灿烂恶毒,“可你瞧瞧,这都过去多久了,陛下却还未回来。”
裕王府距离皇宫并不算远,快马加鞭半个时辰也该回来了。
可她自从进入紫宸宫,与万淑妃周旋至今,却仍未听到皇帝回宫的消息。
心一寸寸变凉。
她不信舜华会这样对她。
舜华被囚禁的那三年里,曾有过无数次,他在她耳畔低语:“丝丝,我只有你了。”
为此,丝丝甘愿为他丝丝甘愿为他放下七弦琴,手提利刃,为他铲除异己,哪怕双手沾满血腥,也无怨无悔。
她想起,当初他面无表情、轻描淡写下令,就此将叶芊芊名声毁去,害她无颜面世,羞愤自尽。
她想起,他冷着脸色吐出那句:“宁教我负天下人,休教天下人负我!”
他在追逐权利的道路上逐渐迷失了自我,连为人最基本的良知都一并抛却。
她想不明白,舜华,她那个温润如玉、雅致无双的锦哥哥,究竟何时变作了如今心狠手辣、翻脸无情的帝王?
万淑妃的声音还在耳边回响——
“他如今是皇帝,你还以为他会像从前那般包容你、纵容你?”一声嗤笑仿佛巨锤,无情砸破最后的幻想。“更何况,皇嗣血脉何其重要?就算他想要包容你,可曾问过皇室宗亲是否答应?”
丝丝闭了闭眼,垂在身侧的拳头紧紧攥着。“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万贵妃冷笑,“是不是欲加之罪重要吗?重要的是皇帝如今已经不再信任你。”
的确,诚如她所说。梁昭仪失了皇嗣,是不是她所为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舜华是否相信于她。
可如今她身处紫宸宫中,始终不见舜华踪迹,足以说明一切。
眼角有一滴清泪滑落。
她始终还是不能相信,舜华竟会这样对她。
“陛下顾念着你们的情分,不愿亲眼看着你自裁。”主位之上,万淑妃的话语仿佛催命符响起。“丝丝姑娘你素来通透,想来不会让陛下为难。”
她挥了挥手,身边的宫女便端着盘子到了丝丝跟前。
“丝丝姑娘在宫中的日子甚久,想来不必我多话也该知晓,接下来该怎么做。”
丝丝垂眼瞧着,托盘之上是极为眼熟的三样东西——削铁如泥的匕首,见血封喉的毒酒,以及三尺白绫。
为了舜华,她见惯了生死,却不曾料到会有一天,自己也面临着这三样东西的选择。
手指自三样东西上一一滑过,万淑妃勉强按捺住心头喜悦,沉着冷声问道:“丝丝姑娘可想好了?”她等这一天实在等得太久,如今胜利在望,语气中难免泄露一丝喜悦之意。
丝丝微微抬了眼皮瞧了她一眼,只觉得心头厌恶更甚。
她曾亲眼瞧见过万淑妃窝在舜华怀中巧笑倩兮的模样,也曾瞧见过她狠辣杀人时面目可憎的模样。
这样的女子在舜华面前温婉动人,于人后却狠辣可憎。不知舜华可曾知晓,他这位枕边人的真实模样?
想到此处,她凄凉惨笑。
舜华又如何不知?
为了帝位,她为他早已双手沾满血腥,如今她面对的欲加之罪,又何尝不是他想要抹去从前一切的手段?
所谓谋害皇嗣,从来都是托词。她一个身处黑暗中的人,即便如今有个明面上的身份,但是那些暗中做过的血腥之事,只要她还活着,便会有被揭穿的一天。
舜华何其聪慧,如何会想不到这些?
她与那些被埋葬于南山草木之下的死士又有何区别?即便苟且一时,又怎能相安一世?
手指最终停留在那被毒酒之上。
万淑妃的声音带着欣喜,“那是见血封喉的毒酒。”说完又是掩唇一笑,“瞧我嘴快。那毒酒的效果,丝丝姑娘最清楚不过了,不是么?”
是,她比任何人都清楚。只是因为这毒酒,本就是她亲手调配的。
见血封喉,一滴致命。
唇角缓缓露出一丝浅笑,她敛眉低吟:“身似浮云,心如飞絮,气若游丝。空一缕余香在此,盼千金游子何之。”
犹记得,舜华曾手把手教她写下这句诗文,也曾对她言道:“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当时不求甚解,如今却情愿不懂。
她端起那被毒酒,手腕抬高,毅然决然,一饮而尽。
杯子落地,她看到主位之上、万淑妃那张艳若桃李的脸彻底化为丑恶妖魔。
眼前好似蒙上了一层纱,她再看不清楚这大千世界。
恍然间,耳畔是舜华温柔雅致的声音,“有朝一日我荣登大统,只要丝丝你一人与我比肩而立。”
她本就是荣家余孤,从未奢求能与舜华比肩而立,只愿守在他身侧,能日日见到他便好。
只可惜,如今连这一小小心愿都难以实现。
清泪自眼角滑落,她的视线彻底模糊。自心肺处乍然升起的疼痛令她无力支撑,缓缓倒地。朦胧的视线中,她那长身玉立的锦哥哥呼喊着朝她奔来。
可她却连朝他伸出手的力气都没有了。
她想对他露出一点笑,想对他说,我不怪你,这是我自己的选择。可嘴一张开,便只有温热的液体涌出,令她语不成句。
她无比清晰感受到生命正在流逝,就像她曾无数次了断过的生命一样。
有慌乱的脚步声停在身旁,她能感受到温暖的手微微颤抖着抚上她的脸颊。
鼻间似有微冷杏花香,她想起那年杏花微雨,她的锦哥哥站于花林之中,分花拂柳朝她走来。
他的眉宇间笑意暖暖,缓缓朝她伸出手:“丝丝,过来。”
而她仿佛展翅的飞蛾,义无反顾,朝他飞奔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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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似浮云,心如飞絮,气若游丝。空一缕余香在此,盼千金游子何之。”——徐再思《折桂令·春情》
“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秦观《鹊桥仙》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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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 1 章 楔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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