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苑之中,万良娣再次砸碎了一地的瓷器。
“倾尽整个东宫的力量,就是为一个小小宫娥治伤?”她目眦欲裂,咬碎了一口银牙。
春雨波澜不惊瞧着她发泄完脾气,才缓缓道了一句:“听闻那位丝丝姑娘,从前便是太子殿下甚为宠爱的琴娘,弹得一手好琴。”
“就是个狐媚子罢了!”万良娣气得险些又将手边的茶碗砸碎。
春雨依旧是宠辱不惊的模样,“小姐,您如今是东宫的良娣,一言一行都该时刻注意宫规礼仪。”
“注意宫规礼仪有什么用?”万良娣甚为不忿,“这段时日我还不够知宫规,守礼仪吗?可是太子连梅苑的门都不踏进一次!”先前在宫中她无意冲撞了徐婕妤,致使龙种有损,虽然后来查明真相,是燕昭容在背后精心算计这一切,她并无过错,但事后她也未能避免被万溢训斥一顿。
万溢的原话是:“倘若往后你仍旧这般妄自非大,只怕少不了苦头吃!”万良娣虽然极为不忿,但是想到当日因龙种有损,自己险些被赐死罪,便后怕不已。故而这段时日着实消停不少。
只是如今舜华大费周章为一个宫娥治伤,加上太子妃临盆在即,难免激起她心底深深怨念。
春雨知她只是心中不满,发泄一番便好,也就不去管她。只是低眉敛目,做出一副乖顺模样。
她素来是这幅模样,万良娣早已见怪不怪。食指在桌上瞧了两下,她捧起茶盏,忽而问道:“太子妃那边就什么都不说?”
春雨低垂着眉眼,“听闻太子妃也托了秦将军,于西北边境之处遍寻名医。”
万良娣的眉头再次拧起,“就为了那个狐媚子?”
春雨垂着目光,并不回答。
万良娣放下茶盏,拧着眉思索着。太子妃比她更得太子欢心,自大婚以来,承宠无数,如今更是身怀六甲,临盆在即。可就在这个当口,太子偏偏为了一个小小宫娥大费周章,遍寻名医!她就不信,太子妃就什么怨言都没有,还一心一意为了个狐媚子寻找名医!
万良娣撑着桌子起身道:“走,我们去兰苑瞧瞧热闹。”她就不信,太子妃心中就没有一丝半点怨言!
兰苑之中,兰绮的临产之期将近,宫中甚为重视,永平帝更是令御医稳婆时刻待命。
兰绮觉得有些大惊小怪,却不好拂了皇帝的面子,只能忍着御医稳婆时时刻刻在面前晃荡。好在她喜静,不爱折腾,又时时刻刻遵循医嘱,便没什么大的影响。
此时她正在院子花架之下小憩,听闻万良娣前来,着实愣了一愣。
她虽是太子妃,但万家势力不输秦家,故而万良娣从未将她这个太子妃看在眼里。甚至因为太子时常到她的兰苑,万良娣更是对她心存怨怼。只是碍于宫规,才捏着鼻子,每日前来问安。
只是每每问安,都极为敷衍,甚至总会借口称病,推辞了问安。兰绮并不是较真之人,万良娣不喜她,她亦不喜万良娣,故而万良娣不来,她倒是觉得松了一口气。
尤其她有孕之后,韦皇后为了她的安全着想,命万良娣不必每日前来问安。
自此之后,万良娣便再也没有踏进过兰苑,她才得了一个清静。
但此时并无大事发生,万良娣却突然前来问安。除了黄鼠狼给鸡拜年,她想不到其他。
即便知晓万良娣来者不善,兰绮却没有借口将她挡在门外,故而便将人请了进来。
万良娣一进来,视线先是在兰绮高耸的肚子上转了一圈,眼底满是不忿与怨恨,而后才低垂着眉目规规矩矩请了安。
兰绮抬手虚扶了一把,而后才微微笑着问道:“不知妹妹前来何事?”
她笑得虚伪客套,万良娣在心底翻了个白眼,这才慢悠悠道:“姐姐临盆在即,可妹妹却听说,殿下近段时日,为了一个宫娥大费周章,连姐姐这边都顾不上了。”
舜华为了治好丝丝的手,这段时日以来遍寻名医,此事早已传遍朝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兰绮虽然闭门不出,但此事闹得沸沸扬扬,她自然知晓。但万良娣此言表明了是看热闹不嫌事大,故而她不过才开了一个头,兰绮便知晓她的意思——无非就是想挑拨她对丝丝出手。
只是她对丝丝心存好感,先前更是为了救丝丝,前往流云宫,又欠下三皇子重华一个人情。虽然知晓太子此举有悖礼法,但她却一点儿反对的想法都没有,甚至大为支持。
她在嫁入东宫之前,便已知东宫之水深如海,一如其中,便处处身不由已。她与太子皆是这东宫之中的可怜人,能瞧见他为了丝丝这般费尽心思,也算是勉强有了些安慰。
但她这么想,不代表万良娣也是这么想——尤其万良娣的争宠之心从未淡薄。
她的目光淡淡扫过万良娣,而后接过宫娥手中的茶盏,浅酌一口,慢悠悠道:“不过是个宫娥,殿下既然喜欢,随他去便好,妹妹又何必在意?”
兰绮与丝丝交好,此事万良娣早已知晓。正是因为知晓此事,她才更为不忿。尤其得知侍寝之事是丝丝一手安排,她便更觉得,是丝丝为讨好兰绮这个太子妃,才做出这样的安排。
一想到这两人联手,断绝了自己受宠的可能,万良娣便更是满肚子怨气。她冷哼一声,“姐姐难道不怕,这小小宫娥无名无分,便深得殿下欢心,有朝一日得了封号,便不将姐姐放在眼里?”
兰绮知她心思,微微笑着,“你我皆是陛下赐婚,妹妹难道还怕被殿下休弃不成?”
万良娣被她堵了一句,心底更增添不少不满。“姐姐如今是有皇嗣在身,才这般有恃无恐。可姐姐也该知晓,你有的,别人不一定没有。”
兰绮知她此次前来便是存了挑拨的心思,但没想到她竟会如此直白大胆。眉头微锁,她的神色也沉了下来。
万良娣以为她的话说痛了兰绮心中忧虑,便愈发得意起来,下巴微扬,“姐姐不如趁着那小小宫娥还没有名分之时,好好教一教她什么叫规矩!”
兰绮抬头瞧了她一眼,而后放下手中茶盏,漫不经心道:“说到规矩,丝丝姑娘在殿下身边的时日比你我加起来都长,怕是只有她教导你我的份,没有你我去教导她的份。”
她这话是摆明了要给丝丝撑腰,万良娣气急,双目隐隐泛红。
兰绮却只当看不见,慢悠悠道:“妹妹倘若没有别的事,不如先回你的梅苑。殿下那边的事,往后还是不劳烦妹妹费心了。”
***
兰苑这边发生的事,丝丝一无所知。舜华寻来不少名医,每日为她诊脉针灸,不能说全无进展,可也收效收微。
只是两人都不曾言说放弃。
舜华不说,是心存愧疚,无法言说。丝丝不说,是不想看见他因此愧疚自责。
抛开先前的种种,两人好似回到了从前在长乐宫的日子,除开舜华上朝入宫的时间,其余时间,两人一直在一起。即便是舜华于书房议事,也总会在屏风之后安置一张榻,让丝丝陪着。
虽然丝丝从不出声,可书房之中的谋士无不是人精,自然知晓她也在其中。可舜华不挑明,他们也当自己不知晓。
倒是樊先生在议事之时,目光曾无数次落在屏风之上,目光复杂,像是有话要说,却终究什么话也不曾说。
丝丝并非没有察觉,也并非没有发觉樊先生更像是想对自己说那些话。可她始终缩在屏风之后,只当自己看不见。
相较于她先前的鲜活,至今更像是屈服命运的笼中鸟,对外界所有事不闻不问。
冷玉更是不知该如何劝解她,只能更加尽心尽力陪着她,服侍着她。
在太子党诸人的运作下,张闻远一案终于落下帷幕。韦德新一党因结党营私,与张闻远私相授受,在朝堂之上被永平帝当众斥责,之后又罢黜不少尸位素餐的官员。韦皇后也因此被永平帝斥责。
而先前指证丝丝为杀害张闻远满门的张家遗孤,亦被证实是韦德新一党找来栽赃陷害舜华太子的。
舜华将此事告知丝丝时,丝丝难得有了些不一样的反应。她停下尝试着拿动茶杯的手,微微歪着头望着舜华,问道:“当真是假冒的?”
这段时日,丝丝安静得过分。即便是与舜华,也甚少说话。她总是目有所思,呆呆望着自己的双手,往往是舜华叫了好几次,她才一脸懵懂抬起头,满目茫然。
此时听到她主动发问,舜华眼底浮起一丝暖意,将杯子塞进她手中,捧着她的手将杯子送到她唇边,才轻声答道:“是不是假冒的又有什么重要?只要父皇认为是假冒的便好。”
丝丝嗫嚅几下,终究是什么也没有说,顺着他的力道,乖乖喝了几口水。
她如今废了双手,连筷子都难拿起,更别提端水倒茶。舜华放下茶杯,取来帕子,细致地为她擦了擦唇角。
丝丝的目光落在他拿着帕子的手上,盯了一会儿,才缓缓道:“殿下千金之躯,不该为我做这些。”
舜华却毫不在意,只是微微笑着看着她,“你是不同的。”
丝丝便不再说话了。
傍晚时,阴沉闷热了整日的天终于落下一场大雨。雨声哗啦啦,打湿了窗棱。
舜华为丝丝披上一件外衣,而后关上窗。丝丝收回目光,落到他脸上,“殿下这段时日都不曾去过兰苑。”
舜华牵着她的手,将她领到桌边坐下,这才柔声道:“那边自有宫娥御医伺候着。”
丝丝的目光依旧落在他面上,“可殿下是太子妃的夫君。”
舜华为她倒茶的手微微一顿,而后才若无其事道:“不过是父皇赐婚。”
丝丝的目光好似没有一点儿波澜,“太子妃即将临盆,殿下该陪着她。”
舜华将茶杯递到她唇边,丝丝微微别过脸。可目光还一错不错盯着他。
舜华却不看她,只是放下茶杯,“韦家势力日益趋大,早已引起父皇不满。如今更是因为张闻远一案,引得父皇大怒。”
丝丝不明白他为何突然说起此事,微微歪着脑袋看着他。
“韦家如今失了父皇宠信,我也不需要子嗣来哄着父皇高兴了。”
他的话没头没尾,丝丝听不明白其中含义。可舜华却忽视了她询问的目光,兀自牵着她的手,柔声道:“想必这场雨会冲刷掉很多东西。”
入夜之时,丝丝在梦中被惊醒过来,便听见门外虞志坚焦急禀报的声音:“殿下,兰苑那边传来消息,太子妃难产了。”
丝丝起身下床推开门,便见舜华披着外衣站在门边。
外面依旧下着瓢泼大雨,可乍一听闻此消息,舜华脸上却全无惊慌意外,反而有种不合时宜的镇定冷静。
“速速去派人去宫中,将此消息告知父皇。”
虞志坚领命而去。
舜华这才转过头看着丝丝,瞧见她连件外衣都未披着,便取下自己肩上的外衣,裹在她身上,将她推回房间。“天还未亮,你先回去歇着。”
丝丝却不肯转身,固执一般望着他,“太子妃和孩子,会有事吗?”
舜华摸了摸她柔软的发丝,“我会过去守着,你不要担心。”
可丝丝怎么能不担心。她仍记得,舜华曾说过,他需要一个子嗣,以此来增加永平帝对他的宠爱。可如今兰绮难产,生死难知。
她焦灼的等了一整晚,才终于等到了消息——太子妃兰绮难产,孩子未能保住。
得知消息,丝丝差点摔到在地,还好身后的冷玉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了她。
丝丝白着脸,借着她的力道才起身,便仓皇问道:“太子殿下呢?”
来传消息的小黄门道:“太子殿下进宫去了。”
丝丝又抓着他衣袖问道:“太子妃如何了?”
小黄门摇了摇头,“奴才只是在外面当差,并不知太子妃如何了。”
冷玉宽慰她道:“姐姐放心,太子妃不会有事的。”可她即便从未见过生产,亦知生产的凶险,更何况未能保住孩子,太子妃只怕比谁都更加伤心。
而这份伤心,更是无人能劝解。
丝丝的脸色苍白到了极点,冷玉想到的,她都想到了,甚至她比冷玉想的更多。倘若只是太子妃没能保住孩子,为何舜华不留在兰苑安慰太子妃,非要在此时入宫?
她又想到,先前奉命伺候兰绮时,太医便总说,兰绮此胎颇为不稳,需要事事谨慎。
她脑子一团乱,站在原地许久都未回神。一直等到晌午时分,一脸疲惫的舜华才自宫中回来。
看见她,舜华脸上浮起一丝微笑,而后又极快的消失不见,脸色苍白,透着一股沉痛。
虞志坚跟在他身后,宽慰道:“还请殿下节哀。”
舜华摆了摆手,吩咐了一句:“你派人去兰苑那边伺候着。”便朝着丝丝走来。
丝丝慌忙迎了上去,舜华急忙伸手接住她,“小心些。”他待她素来温柔细心,自从丝丝受伤之后,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太子妃难产,可是有什么不对劲之处?”丝丝未曾犹豫,直接将心中翻滚许久的怀疑问出来。
舜华知晓她的性子,听到她问出此话也并不奇怪。他将丝丝领回了房间,让她在桌边坐下,才道:“此事父皇已派人查了。”
他虽未曾明说,但言下之意却十分清楚。倘若此事并无蹊跷,自然不需再查。
丝丝握着他手,迟迟未松开。她满眼都是无措,甚至想不出此时此刻该说什么样的话来安慰舜华。
她知道他一直都想要有一个子嗣,以此作为筹码也好,这都是他的心愿。可如今心愿在即将达成的前一刻崩塌,他满心欢喜化作虚无,又岂是一言半语能安慰得了?
看出她的慌乱,舜华反手握紧她的手,将她拉近怀里。脸埋在她肩窝,舜华的声音低低沉沉,不辨喜怒,不辨哀伤,“还好,还有丝丝你在我身边。”
他曾拥有全天下人人羡慕的幸福,父慈母爱,却在朝夕毁之一旦。
从云端跌落谷底的痛,无人知晓,他只能于深夜独自舔舐伤口。
丝丝的心痛从骨子深处溢出,沿着四肢百骸游走全身。她紧紧抱住舜华,明知言语的安慰苍白无力,却也只能用这种单薄的方法笨拙的安慰:“锦哥哥,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她总是这样,无论是从前在长乐宫,还是如今在东宫,她总是这么毫无用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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