右臂与左肩两处伤口隐隐作痛。
婢女想喂予他喝,骊玉向来不耐烦她们这些娇气做派,自己把茶盏拿过来一饮而尽。
一口下去,胸中郁气稍解。
早听闻郭慈贼子治下的明镜台高手如云,专为皇室处理阴私麻烦,只是没料到个中竟有精通暗器的好手,骊玉一时不察,在自家门前中了招。
那两支弩箭可谓歹毒之至,趁着他与母亲交谈之际,冷不丁从墙头中射出,破空而来,却不是冲着他,而是冲着他娘而去。
彼时四下皆有人,避无可避,骊玉当机立断,以身相替,替亲娘挨了这两箭,而后反手掷出随身小刀,沿着箭矢射来的轨迹击中那暗中伤人的宵小,只听对方闷哼一声,摔倒落地。
中了。
骊玉想到身上这伤怎么来的,心中愈发恨起郭慈。要不是他年轻力壮,从鬼门关捡回来一条命,此刻全家都要为他收尸挂白幡,祖父母白发人送黑发人,该是何等伤悲。
奸宦先是拦他挥师北上,剿灭北狄大漠旧部,如今人死了也不安生,养出来一堆蠢物攀咬无辜之人。有朝一日叫他找到罪魁祸首,查清这桩冤案,非扒了他的皮不可。
水房的炉子上一直温着粟粥和肉羹,碧泉用漆盘装了几碟小菜并肉粥送进屋。
骊玉用了两口粥恢复气力,绿溪在旁边将近来府中事娓娓道来。
“冲喜?荒谬。”他眼角一抽,“母亲太过心善,才会纵容底下人糊弄到她跟前。”
时人崇尚鬼神之说,对道士僧侣也多有尊敬,绿溪等人自小服侍他,颇为得脸,听罢不乐意了,“三爷浑说什么呢,您不知道自个之前的病势多急,多吓人!幸得天神保佑,冲喜冲得好,这才捡回来一条命。改明要好好拜一拜三清才对。”
“鬼神之事虚无缥缈,我能活,是大夫用心医治,家中用心照料,跟一个不知道从哪冒出来的村妇冲喜有何干系。”骊玉沉了沉脸,将调羹扔回碗里,“去回大夫人,让她们叫停婚仪,简直不像话!”
屋里人你推我我推你,谁都不敢在这时候触大夫人的霉头。
碧泉比绿溪小两岁,素来心直口快:“您这是过河拆桥,我怕神明怪罪。”
骊玉嗤笑道:“天塌下来有我这个高个子顶着,怕什么。”
“罢了,我亲自去。”他掀被下床,“取我的袍子来。”
婢女不敢再阻拦,老老实实照办了。
三爷幼时是个爱顽笑的性子,自十五岁从军后愈发严肃,莫说婢女们不敢真的跟他对着干,府里的几位小爷小姐也怵他。
更别提他后来南征北战,平定前朝妖后残党和起义的各路诸侯,以一己军功封侯,接过大老爷的家主之位,如今全家上下都唯三爷之命是从。
婢女从次间推了只轮椅过来。
“撤了,爷还没残废,我自己走。”骊玉看都不看一眼。
慎微堂位属后宅,是骊玉少年时所居,比邻老夫人的翠徽阁,他是老夫人最疼的长房长孙,她老人家亲自抚养长大。
出了院门,穿过一片腊梅园林和重重庭院回廊,走过一条东西穿堂,转头进到张灯结彩的正房大厅。
骊玉还未进屋,便远远瞧见一屋子人仰马翻的场景。
宾客分居两侧,中间空了一小块地方,一个身段窈窕的女郎跪在地上,怀里抱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背对着他,用来掩面的团扇随意扔在脚边。
女郎身侧傻愣愣立着的正是他一母同胞的弟弟,骊璇,家中行七,刚满十四岁,一脸稚气未脱,新郎官的喜服套在他身上过于宽大,显得滑稽可笑。
他的父母,骊大老爷和大夫人刘氏,本该坐在上首,此时却跪坐在地上,面露焦急之色。
女郎缓缓地将怀中的晕厥老人放到地上,挽起宽袖,有条不紊地指挥着:“还请各位往后退两步,容我把人放平,来个人站到前头,抱住老人家的双腿,抬离地面一尺,动作切记轻些。”靠前的人应声后退,骊璇没什么心眼,听话照办了,把老祖母的腿抱抬离地,刘氏想拦都没拦住。
又见那女郎用手将病人的头转向一侧,启开她的牙关,伸手指往口中快速一掏,没掏出什么东西,她又收回手,分别在对方人中处和手腕处按了按。
“还有气,也有脉搏。”
怀中人受了这么一番刺激,眼皮动了动,似有醒来的苗头。
众人皆松了口气,忙呼小厮去请大夫。
骊玉愣了愣,根据眼前的场面大概推演出方才发生了什么。
老祖母年事已高,听小童报信,说他醒了,既喜又泣,激动之下骤然晕厥过去,被那女郎眼疾手快接住。各房的儿女、儿孙也顾不上什么婚仪不婚仪的,都围到老夫人身边照看。
厅中简直乱了套了。
人人都不敢上手乱碰,怕一个弄不好,反害了老夫人,担不起这责。生面孔的女郎却初生牛犊不怕虎,乱来一通。
想明白后他大步流星地走过去。
骊璇眼尖,一眼瞧见他进屋,惊喜大呼:“三哥!三哥来了!”
众人的视线随之投向他。
“三郎,你可算醒了。”他母亲刘氏忍不住扑过来抱住他,趴在他的肩头痛哭起来,“你吓死为娘了,你这个傻孩子,做什么要为我挡箭,你要是没了,娘怎能独活呢!”
“刺客是冲我来的,是我不孝,连累母亲受惊,儿子该向母亲请罪才是。”骊玉拍了拍她的背,让她安心,三言两语开解好刘氏,将她安置在一旁的坐具上,再向其他尊长一一垂首拱手行礼。
“不孝子骊玉见过祖父、祖母、父亲,让各位尊长为我担忧,孙儿万死不足以谢罪。”
老夫人听见他的声音,一脸哀切,睁开一道眼缝,伸出手,骊玉跪在地上,将自己的手递过去,被她紧紧握住。
救人的女郎退至一边,柔顺地低下头。
老太太:“醒了就好,醒了就好,老身这颗心终于能放下了。”
祖父亦做此举。
骊玉的父亲躬身把老太爷扶到圈椅上坐着,什么都没对儿子说,只是抬袖擦了擦眼。
骊璇凑过来皮猴似的说笑:“我就说我哥福大命大死不了,没说错吧。”
话音刚落就被他娘拧了两下后腰,刘氏微笑低声道。
“没正形的东西,刚刚的事我回头再找你算账,还不快下去。”
骊璇脸上痛色一闪而过,悻悻应是。
刘氏与那个女郎并几个丫鬟,一起把老夫人从地上扶起来,扶到屏风后暂歇。
阖家总算团圆,家主转危为安,老夫人也是有惊无险,宾客们连声恭贺。
骊父满脸喜色地招待众宾客:“诸君远道而来,令寒舍蓬荜生辉,薄酒已经备下,还请诸君随鄙人移步花厅开宴,共贺今日喜事。”
不远处又放起鞭炮,老太爷吩咐的,说是要除晦气。
厅上人烟散尽,只留几个婢女行色匆匆,骊玉的病刚好,骊父不许他饮酒,叫他留下,让几位堂兄弟代为招呼宾客。
骊玉在一片丝竹声中俯身,捡起地上因人匆匆离去而遗落的团扇,细细端详,上头绣着双喜字,主人是谁不言而喻。
他回想女郎的模样。
遥遥一望,匆匆一瞥。
没什么印象。
只记得她脸上两坨胭脂,分外显眼。
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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