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猪头

灰蒙蒙雾气笼在天地间,随着日出东方渐渐散去,轻薄日光将枝头的柿、屋顶鸱尾上停留的雀,还有新娘子羞愤幽怨的神情都照得一清二楚。

骊玉握拳抵在唇前,忍俊不禁。

诚如七弟所说,确实好玩。

“三郎,您在这儿呢,我到处找您找不见。”穿酱色裤褶的赵嬷嬷喘着粗气小跑到了跟前,打断对话,“您快随我到老夫人院里走一趟吧,老太爷跟大夫人争执起来了。”

赵嬷嬷是骊母手底下得力的人手。

骊玉眼底闪过一丝不耐烦。

“好,我这就去。”

临走前他看了眼愣怔站着的女郎。

伶仃纤细,下巴尖尖,愈发显得眼睛大,眼瞳黑白分明,长且直的羽睫盖着眼,雾蒙蒙一片,像下雨天捡到的幼猫,可怜见的。

骊玉停下脚步,勒令管事:“等我回来再议,她要什么都给她。再办不好,提头来见。”

想戴罪立功的魏管事:“是是是!”

骊老太爷年轻时尚武,后来沉溺于酒色声乐之间,但底子还是要比常人强不少,人还没走到翠徽阁便听到他气沉丹田的一声咆哮。

“顶撞长辈,不顺父母,均儿,还不快快休了这个恶妇!”

“我有何错?我二十年如一日地伺候公婆,照顾丈夫,给你们骊家生了二子一女,如今只是想要个中意的儿媳妇。儿女的婚事本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合情合理。凭什么休我?!”

刘氏直挺挺地跪在羊毛毡上,高傲地扬起下巴,丈夫骊均夹在生父和妻子间来回踱步,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见骊玉来了,如见到救星现世般迎上来。

“你怎么才来?”

“去见了个人,父亲稍安勿躁。”

骊均神色疲惫:“去劝劝你祖父和母亲,我说话不管用。”

骊玉颔首,挺胸阔步进屋后佯装疑惑。

“母亲怎么跪在地上?地上阴气重,金露银露,还不快把大夫人扶起来。”

刘氏被丫鬟扶到椅上,抬手以袖拭泪,一副受了天大委屈的样子。

骊老太爷闻声回头,气得脸红脖子粗,激动地上前握住他的双肩,“玉儿来得正好,你给我评评理,我骊家百年士族,从未有过一个门第如此之低的新妇。媒婆是什么,那是下九流的行当!我们怎么能跟这样的人家做亲家?你母却固执已见,非要留下她,你听听这像话吗?”

骊玉施施然笑道:“祖父记错了,骊家自高祖投军,得太宗皇帝赏识,距今九十五年,并未过百。”

老太爷:“......”

老人家被他这一打岔,气得吹胡子瞪眼,半天憋不出一句话,良久才指着他道。

“你、你、你跟你母亲一样要气死我是不是?”

“孙儿不敢,祖父消消气,孙儿只是想逗您高兴。”丫鬟上了牛乳茶,骊玉亲自端茶碗奉上,孝敬完祖父,又给亲娘送。

刘氏喝了茶,情绪平复,苦劝道:“琼琚,你是母亲十月怀胎所生,母亲不会害你。大相国寺的大师说了,此女子是极富极贵的面相。她一来,你就醒了,可见她是你命里的福星啊。依我看,绝计不能把郭氏女赶走。”

老太爷冷哼一声,将茶碗摔在桌上,“无知妇人休要误了我玉儿,玉儿如今仕途艰难,就是因为朝中无人帮腔。如今正需一门得力的好亲事,该寻一位京官做岳丈才是。你娘家朝中无人,已经耽误了均儿,老夫绝不能叫玉儿走他爹的老路。”

刘氏冷笑。

“我无知?是哪个做老子的给儿子吃五石散,害得他当众发狂,撕衣散热,丢人丢到上官面前。”

这桩陈年旧事是老太爷绝不容人提的逆鳞,她忽然在孙辈面前提起,老爷子立时焉了,好半天支支吾吾。

“老夫、老夫也是为了均儿好,听说这药吃了能让人神明开朗,文思泉涌,所以才给均儿吃的。你个不贤妇当年也不知道劝着点,现在充什么事后诸葛,真是疯了、疯了......”

刘氏听后胸口起伏,声线颤抖,冲到他面前。

“我早就疯了,我自己吃苦受罪也就认了,谁叫我娘家家道中落不争气。可我儿在前线吃苦受罪的时候,你们一大家子在后头享福,如今又要谋算他的亲事,这分明是在剜我的肉喝我的血!”

刘氏从前也是个温柔小意的性子,起先嫁进这家时,夫妻恩爱,长辈亦是和蔼可亲。可后来娘家兄长犯了事,被下放到天边远的地方做微末小官,刘氏在家中的地位便急转直下,要不是那时已诞下了聪慧的长子,势利眼的公公根本容不下她。

即使如此,没多久,公公还是把孩子从她房里抱走,带到婆婆的院子里养。

夺子之恨,在刘氏心里埋了快二十年。

她缓缓镇定下来,眼射/精光,“若要琼琚休掉郭氏,可以,但儿媳有个条件,我要分家,把二房三房分家分出去。”

骊家主支共分三房,老太爷和长子骊均无甚才能,靠祖辈的荣光得了个荫官,在定州当地算是有头有脸的显赫人家,但要是放到国都,这样的功臣勋贵人家一抓一大把。

老太爷的三子皆成家立业后,受宠的二儿子和小儿子曾撺掇老太爷分家,好分走部分家产,便于享乐。

老太爷犹豫之际,前线捷报传来。

三郎因武艺超群被任命为前锋,初入战场便展露头角,拈弓搭箭,于乱军中一箭射死了北狄可汗最爱重的长子挛鞮亮,大挫敌军士气。此后更是如有神助,胜多败少,一路加官进爵。

二房三房的人立时换了副嘴脸,借口为父母尽孝,代三郎服侍祖父母,承欢膝下,说什么都不肯离开这座天子亲赐敕造的安乐侯府,分家之事更是再也没提过。

“均儿媳妇,越说越糊涂了,父母健在,如何能分家。”默默听了半天的老夫人睁开眼,用拐杖敲地,“老婆子觉得你们说的都有理,不过玉儿也大了,为将多年,孰好孰坏,他自己明白,他的亲事还是交由他自己定夺吧。”

骊老太爷与刘氏齐齐转头望着孙儿/儿子。

骊玉:“……”

按他自己的心意,郭氏女自然不能留,但要是留下她能搏母亲一笑,也未尝不可。

许与不许之间,门房忽然来报。

“侯爷,有客至。”

“来者何人?”

“来人自称是高密县主府上的婢女。”

她的人来干什么?

骊玉隐隐有不详预感。

“传。”

来人约莫二十岁,长相精明,双眼炯炯有神,看来是高密县主的得力下属。

婢女恭恭敬敬行了个礼:“我家主人有要事在身,不能亲至,特派小人过来恭贺侯爷新婚大喜,送上贺仪。”

她身后的二人合力抬上一只硕大的红木箱子,放在地上,发出一声闷响。

“礼已送到,小人先行告退。”

一伙人来也匆匆,去也匆匆。

老太爷给了婢女一个眼色,婢女上前打开木箱,尖叫一声,登时被骇得连连后退。

“啊!”

众人低头一看,箱里竟然装的是一只死猪头。

骊玉:“......”难怪走那么快,送了这种礼物,换他他也怕挨打。

老太爷被吓了一大跳,犹如西子捧心般按着胸口,“这这这,这个县主是什么人,怎么这般无礼,平白无故恐吓咱们。”

个中恩恩怨怨可就说来话长了。

骊玉长话短说:“这位高密县主是郭慈之妻,久居京中,孙儿也不知她为何会出现在此地。”

郭慈?

郭慈!

一家人面面相觑,想起这场祸事的源头便是陛下跟前的大红人郭慈被歹人行刺,至今不知下落。

起因是北狄今岁大旱,饿殍遍野,若能趁此机会进攻,直捣王廷,逼他们遁回草原深处,可保边境十年无虞。

骊玉与郭慈在挥师北上伐狄一事上政见不合,骊玉主战,郭慈主和。新君登基,急需创下一番功业,在民心上压过弘德太后一头。朝野上下眼观鼻鼻观心,以主战派居多。郭慈却跳出来力陈国库空虚,无余钱可征战。

宦官依附于皇权,一言一行本该以天子心意为重,郭慈却反其道而行之,令天子不喜。

可还没等天子厌弃她,她忽然被刺,带去的人全队覆灭,郭慈本人则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消息八百里加急传回京中,天子大恸,竟当场哭晕过去,令朝野上下忧心忡忡。

郭慈自幼伴天子长大,二人在冷宫同吃同住,说是天子的左右手也不为过。

如今她没了,天子自然不会有错,错的当然是他们这些臣子啊!

果然,郭慈的头号政敌,云州刺史骊玉骊琼琚,在天子醒来后第一个被迁怒清算了。

老太爷捋着自己的一把美髯,听出孙子话里的漏洞。

“不对啊,郭慈不是阉人吗,阉人如何能娶妻?如何能行房?”

骊老夫人叹了口气,丈夫满脑子下三路,她早年为撑起家业,苦心经营家中产业,对朝中消息和官眷亲属,比丈夫和儿子儿媳还要更通些。

骊老夫人解释道:“阉人也是男人,自然也想娶妻生子。要是老身没记错,高密县主是弘显太后的外甥女。”

骊父一时说漏嘴:“那就不奇怪了,妖后的外甥女就算是县主也没人敢娶。”

“父亲慎言。”朝野上下对妖后讳莫如深,父亲却大剌剌讲了出来,骊玉深感头痛。

骊父自知理亏,闭上嘴不说话了。

大喜日子,送人家这种礼物,分明是为了羞辱对方。

如此看来,高密县主对她的阉人丈夫倒是用情极深。

难道毒害他的杀手是高密县主所派?

骊玉本来还在考虑,县主这一送礼,反倒帮他下定决心了。

他忽然说:“人家既然送了贺礼,新娘子就别送走了。”

老太爷:“?”

注:为了方便阅读,用她字代指太监郭慈

县主婢女:死腿快跑啊[捂脸笑哭]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章 猪头

上一章
下一章
目录
换源
设置
夜间
日间
报错
章节目录
换源阅读
章节报错

点击弹出菜单

提示
速度-
速度+
音量-
音量+
男声
女声
逍遥
软萌
开始播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