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第 10 章

画面如雾气一般散开,细雨纷扬过,小院的墙垣染上湿漉漉的光。

女童手捧一只垂羽的鸟雀,压着步子在颜渺面前走过去。

是白缃,那个襁褓里的婴孩,她长大了些,和白盈生得很像,一双眼睛十分漂亮。

“娘。”

女童走到白盈面前,小心翼翼将鸟雀捧给她看,却猝不及防被拂开。

白盈看着她,目光沉郁:“说过了,不要叫我娘。”

院门发出吱呀声响,男人推门走入。

“和你那个没用的娘一样,老子买她供她吃住,是要个传宗接代的香火,谁知连个活种都生不出来。”

他喝了酒,神志不醒,嘴里咒骂着些什么,“留下你这么个没用的废物,又生下个小杂种,都是些生不出香火的赔钱货。”

桌椅翻倒,落下一连串噼啪响动,孩童的哭泣与棍棒击于人身的闷响交汇涌来,颜渺立在小院中,触碰到石案的指尖化作一道幻影,穿透过去。

颜渺面色不变,收回的指节下意识拢起。

只是一段记忆,她不该妄想参与其中。

长棍落在白盈的肩背,血渗透衣衫,她没有发出一丝声响。

角落里的白缃轻声啜泣,男人被哭声吸引,提着棍子走来:“小杂种,哭的老子心烦。”

男人手起手落,却是方才推开女儿的白盈跌撞扑来,承下一记棍棒。

白缃颤抖的蜷在身前人怀中,伸出手,近乎贪婪的拥紧周身的温暖。

不多时,男人的叫骂声远去。

白缃找出藏起的药粉与细布,回到白盈身边,小心翼翼的唤一声:“娘……”

白盈恍若没有痛觉,再次伸手拂开白缃。

药罐翻滚在地,药粉与尘灰混搅在一起,铺洒在小小一方院落中。

她的手攀上白缃的脖颈,骤然用力。

颜渺眸光微动。

白盈眼里的决然不是假的,她是真的,想杀了白缃。

脖颈被缚,白缃的面上泛出青紫色,眼口俱张。

白盈没有停下。

直到她听到一声濒死的唤。

“娘,救……我……”

白盈的指节松下来。

随之一同滑落在衣衫上的,还有一滴泪。

“你离我远些。”

她的嗓音平静,“白缃,不要叫我娘。”

白缃的神色暗淡下来,转过头,与颜渺的目光交汇一处。

也正是这一瞬,画面斗转,化作一处小镇。

白缃已是**岁的模样,长发用缥色丝带编作两条,她与白盈走在市集上,花糕店的老板在旁招呼一声:“阿缃,还同你姐姐在郭娘那里做帮工呢?”

白缃点头,乖乖应声。

她们从村落逃出来,隐匿在近处的一座小镇。

可颜渺知道,这不算完。

如果这样平和的日子自此贯穿了两个人的一生,她今时今日,不会在徊生境中遇见她们。

不多时,有人找到了她们。

村镇中的人围在郭娘家的小院,议论声分迭响起。

“那两个女孩不是姐妹吗?”

“没听人说吗,是母女,谁能想到这么小的孩子就生儿育女了?”

“听闻那个孩子的生母就是他们村里买回来的那个怪女人,肚子里前后揣了七八个孩子,都不知怎的胎死腹中,最后还是早产下这一个才死的。”

收留二人的郭娘将她们放走,她们奔逃至山间,白盈却忽而再一处山崖停住脚步。

“阿缃。”

她拉着白缃走至崖边,“我们一起去死,好不好?”

白缃是在水畔被救起的。

眼前再次亮起,颜渺瞳孔微缩。

颜渺从未想到,她会在白缃的记忆中看见千瑜。

此时的千瑜还未任云浮宗的宗主,更非是颜渺的师尊。天色暗淡,她穿了一身素色的袍服,身姿挺拔飘逸,像是静谧湖面上空悬的月亮。

她的腰间坠着那柄从不离身的迟云剑,身侧跟着穿玄色衣袍的少女。

颜渺无意识的捏紧衣袖。

那是周礼的长姐,南岭墟的另一位少主,亦是七年前,宗门传言曾死于她剑下的,周望舒。

和颜渺记忆中的师尊一样,千瑜嗓音温柔,她蹲下身来,清澈的眼瞳中映照着白缃的影子:“你方才溺水差点没了呼吸,你叫什么名字?是怎么掉进水中的?”

白缃面上发怔,一字一句的开口:“我叫……阿缃。”

千瑜用灵力烘干她的衣袍:“阿缃,你的家人在哪里?”

白缃眼睫微抖:“我没有家人。”

千瑜想了一下:“那你愿意与我们回去吗?”

白缃愣了一瞬,看向千瑜的目光怯生生的,点头却十分用力。

周望舒在旁皱眉开口:“阿瑜,你才做了云浮宗的掌事,千师伯有意你继承他的衣钵掌管云浮宗,况且你上月才收徒,这又带回一个,要如何安置?”

千瑜回首:“阿南,不用担心,长宁很乖。况且我可以去问小珏,她下月就可收徒了,若是愿把她记在门下再好不过。”

周望舒瞥一眼白缃,忽而牵过她的手:“这个年岁修习剑法怕是有些晚了,不如让我带她回南岭墟,学些心法符篆。”

白缃的肩膀略微颤抖,未等开口,千瑜再道:“阿南胡闹呢,别听她的,你若是愿意,可以回云浮宗同我习剑。”

周望舒攥紧白缃的手,垂首看她,似乎将她的心思都看透:“修习符文篆术比剑法的要好进益得多。”

白缃握紧周望舒的手。

回忆散去,颜渺的神色仍有些怔然。

她已经许久未见过千瑜。

那个在一片尸海中捡回她,会声调温软唤她‘渺渺’,在宗门大会前夕为她做定胜糕的师长。

千瑜死在她修魔道的第二年。

像是一场梦散尽,留下的枝节泡影难经得起人回溯,五年后,白缃随南岭墟弟子历练,夜宿相邻的小镇。

师兄师姐睡去后,白缃只身回了那个村落。

她再一次见到白盈。

但白盈不再认得她了。

她抱着一只空空如的襁褓,口中哼唱着轻缓的歌谣。

“娘。”

白缃的口中发出短促的音节,像是戳破水面气泡的微尘。

白盈抬头看她,半晌,她问:“你是谁?”

白缃立在原地:“我是白缃,你的……孩子。”

白盈摇头:“我没有孩子。”

白缃轻柔挽好她的头发:“你要和我走吗?”

“我在等人。”

白盈又摇摇头,“我在等阿缃,你见过她吗,她是我的,妹妹。”

白缃的动作停下来。

她们曾共同在这里生活了九年,但白盈,独独将她们逃离在外的三个月记在心中。

小院里燃起一场火,火光遮过颜渺的视线,将村落中的一切化为乌有,也将记忆的幻境尽数吞没。

火光消散,灰烬流淌在空气中,焦黑的头骨重又出现在怀里。

颜渺从白缃的回忆中抽身出来。

眼前是白盈骤然袭来的一掌,灵力层叠旋绕护在她身前。

颜渺于一片碎开的瓶罐残骸中直起身体,泛凉的嗓音空响在逼仄的小屋中。

“别躲了,出来。”

纱灯纸透出的光影映明小屋,青年手提一盏纱灯缓步走来,衣摆微荡。

他指尖绕着一丝灵力,蔓延至颜渺的身前。

颜渺没多言语,看一眼他,朝面染厉色的白盈走去。

她向前一步,周身护她的灵力也跟着前行一步,直到她停在白盈身前。

颜渺弯下身,将头骨捧至白盈的面前。

“你用这样多的残肢拼凑她的身体,是想要做什么?”

白盈手中气力未收,肩膀微颤。

颜渺抽出一张符纸,再道:“你若不说,我现在就毁了这颗头。”

白盈终于收起气力,唇畔微动:“是,是……”

就在她将说出话语时,一道符印却忽而自她身上涌出,丝缕如利刃般的丝线缚于人身,将她的话语搅碎在喉管。

颜渺目光一凛,手中符纸点在白盈额头。

缚在白盈身上的丝线松了松,颜渺正欲追问,冷不防瞥见自屋外走入的少女。

白缃头带斗笠飘进屋中,一如多年前那样,缓缓跪在白盈身前:“娘。”

魂识聚在一处,白缃的记忆也终于拼凑完整。

白盈的口中发出一声呜咽,怔然看她:“你认错了,我没有孩子。”

颜渺看一眼白缃:“她看不见你的样子,又被人下了缚魂印,认不出你来的。”

“我娘本也是认不出我的。”

白缃自嘲笑笑,“她是恨我的。”

她是她被凌虐后诞下的婴孩,是她痛苦回忆的见证者,是连结着她与施暴之人,与这寸土地的,最难以消磨殆尽的证明。

就像白盈的理智在濒临断裂的时候选择忘却所有,留下的,只是那三个月的记忆。

颜渺眼睫微颤:“那你呢?”

“我……”

白缃轻触斗笠,“我或许,该恨她吧?”

在母亲无数次的想要杀死她的时候,无数次想要与她同归于尽的时候。

在她勒紧她的脖颈,却还是放开手,流下一滴泪的时候。

尚是孩童的白缃在那一滴泪中寻得母亲干涸的爱,又在那一丝迫不得已的爱中,活了许多年。

颜渺安静听着。

白缃继续道:“你看见了,那时候我去寻她,想要带她离开,我撞见那个人,便用符印杀了他,杀了……他们。”

颜渺点点头。

她看见了,白缃杀了他们。

白缃杀的人,远不止那一个畜生。

短短五年,女孩没有天生天养的根骨,却依旧修得心法,结出灵脉,学会了南岭墟的符篆术法。

颜渺所见白缃记忆的最后,是少女以符印化刃,将持棍棒而来的男人凌迟毙命,又以身躯作为阵眼布下印阵,将赶来杀她的村民砍作七零八落,遍地尸骸。

十五岁的白缃用符印布阵,屠尽了一整座村落。

血染不尽那一片土地,南岭墟弟子接到消息赶往村落,眼见了浑身浴血,眼眶透红的白缃。

他们靠近白缃,却被印阵波及,尽数陷入了那方印阵中。

火光吞噬了村落,吞噬了赶去村落的南岭墟弟子的性命,白缃的肉身也淹没在那场大火之中。

可白盈还活着。

大火燃烧殆尽,却唯独白盈没有葬身其中。余烬散落,她从一片废墟中捞出一具烧作焦黑的尸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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