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临水域,山间潮湿,空气中尽是黏糊糊的水汽。
风染着凉意,将二人在石洞中沾过的一身血腥气味吹散。
行至一半,颜渺开口:“ 你可有带传音石来?”
沈妄将身上的传音石递过去,有些不解:“回到斋舲不过一会儿功夫,师姐何必此时传信给凌雨时?”
颜渺摇摇头:“那二人逃走在外,我身有灵脉的消息也已难掩藏,觊觎它的人定会蠢蠢欲动。药宗避世多年,若因此事带去祸端,元织肯定要我好看。”
“我是要传信给凌寒,却是要告诉她,我们暂且不回斋舲了。”
沈妄知她是在替药宗的安危考虑,却还是顿一顿脚步,声音有些迟疑:“可师姐的伤?”
“不打紧的,就快好了。”
颜渺望着有些晃眼的日光,舒出一口气,“好可惜啊,要是这样隐姓埋名的清闲时光能多得几时就好了。”
她的面色一如往日的苍白,暖融的日光流淌而过,将她的双眼映出些孤寂的颜色。
“师姐可还记得,云浮宗七十里外的念安山,我们曾……去过的那处小园?”
沈妄看着她,眸中神色复杂一瞬,看向她的目光十分认真,“师姐曾说过喜欢那处地方,若你想隐世而居,我便同你一起,我定会把师姐的行踪都掩藏的好好的,任谁都找寻不到。”
“你还记得啊。”
颜渺愣了一下,继而轻笑,“好啊,若谁都寻不到我,届时我也无需顾念什么名声形象,便成日躺在竹摇椅上晃荡,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也算一桩美事。”
沈妄也随她笑了:“好啊。”
才拿起传音石,风声忽而转了方向。
沈妄的掌中顷刻翻腾起灵力。
颜渺顿住脚步,一手压下沈妄掌中灵力,拽着人躲在山石一侧。
日光将走来的两道人影拉的老长,远处依稀传来对话声。
“识踪蛊最后传来消息就是在此地。”
“你说,裴陶所言能是真的吗?那颜渺五年前就死了,灵脉更是失去踪迹多时……若有这种好事,他怎舍得广而告之?”
“找到他不就知道了?不过那颜渺是何人,八成是他打不过才将消息散播出去,万一能分一杯羹呢?”
“真是倒霉,东陆山事发,宗门的小弟子更少下山。本来昨日才从北地带回那几个剑宗的小鬼,结果裴陶传音,魔君立刻下令留人不杀,害得我本想分一道灵脉,却吃吃不得。”
颜渺眉心微跳。
那人口中所言,八成是北地那几个下山历练的弟子。
而他们口中的魔君只会是那一位——那人名为任阙,曾是南岭墟人。
当年任阙灵骨有损,遂叛出南岭墟,成了个修魔的散修,多年来隐于世间,并未掀起过什么风浪。
两年前,任阙虽忽而自封魔君,却亦未有祸乱一方之举。
两道影子绕过山路,走向岔口。
“师姐?”
见颜渺神色微怔,沈妄伸手在她眼前晃一晃,“师姐在想他们所言弟子的事?”
颜渺眉头不解:“剑宗弟子只会结一队下山历练,那人口中在北地带回的人,多半是我们曾在畴昔山见过的那几个弟子。”
“师姐是想要去救他们吗?”
沈妄看出她心思,眼睫微敛,“那人才知道师姐未死便留人不杀,就是在等师姐主动前往,若师姐不入圈套,他们怕是会再散播出弟子的消息来栽赃师姐,引宗门之人对师姐出手。”
“无论是哪一种,他们都能坐收其利”
“你说得对,无论他们如何,目的不过是引出我,欲取得这道灵脉。既如此,我便去看看,是谁这样想见我。”
颜渺的面上有些发冷,“至于宗门,我会传信给凌雨时,让他们的人尽快赶往那几个弟子所在之地,带走他们。”
沈妄沉默一瞬。
他看着颜渺,目光转也不转:“师姐既知道,却还要以身涉险。”
颜渺重又拿起手中的传音石,只是道:“沈妄,你要同我一道前往吗?”
话音才落,不等沈妄回答,传音石发出嘈杂响动。
凌雨时的声音从中传来:“沈妄?渺渺?你们在何处?”
颜渺:“是我。”
凌雨时的声音有些急促:“渺渺,此次剑宗历练的弟子出事了。”
颜渺:“我已知道了,我们暂时不回斋舲了,你可知那些弟子被捉往何处?”
“你是如何……”
凌雨时迟疑一瞬:“罢了,宗门传信,那几人昨日辰时在北地没了音讯,传音石如今已不在身上,最后得见是在……”
“是在叶障石窟。”
沈妄忽而从旁开口。
颜渺听见他的声音,猛然抬眼。
不过眨眼间,地上已匍匐着的两个浑身是血的人。
正是方才在远处交谈的那两个魔修。
凌雨时将话听得清楚,接着道:“叶障石窟是魔修聚集之地,在外设有结界,非是他们的人连入口都不知在何处。当年我曾杀往销骨山,却因那找不到其中入口,未能继续前往那石窟。”
颜渺径直道:“放心,我会前去。”
凌雨时的声音骤然提高一度:“你知道?你去?你疯了?凭你现在这幅破烂身子骨?”
颜渺看向自方才便有些闷闷的沈妄,继续对传音石道:“你无需挂心,亦无需前往,叶障石窟中的瘴气会折损修真之人的灵骨,你只管将楚挽朝送去药谷,再告诉宗门,到石窟领人。”
传音石中,凌雨时沉默一瞬,再道:“好,那你万要小心,若需我前去,立刻传音与我。”
颜渺轻轻“嗯”了一声。
传音石安静下来。
颜渺将传音石交还给沈妄,弯身看向地上两个濒死之人:“带楚挽朝回去是任阙的主意?”
二人软成两滩倒在地上,唇齿开合,说不出话来。
沈妄为近处那人渡去一道灵力:“说。”
那人这才有力气开口,嘶哑着嗓音,一字一顿道:“仙长饶命,我们只是前来找寻那裴陶,并不认识什么楚挽朝。”
颜渺眼睫微敛。
不是任阙,那便是还有其他人在找楚挽朝。
这二人只知裴陶而不知楚挽朝,那裴陶身后的人,恐怕并不只是任阙。
她再问:“任阙未曾与宗门交恶,如今怎突然绑去宗门弟子,更想抽其的灵脉融于己身?”
那人再答:“不瞒仙长,魔君的灵脉曾在一年前受损,幸得一位姓沐的仙长所救。可那之后,他却需以其他修真之人的灵脉作补,难以戒断。我们只是……求仙长饶命!”
颜渺直起身,地上那人的叫喊已哽在喉间,转瞬失了气息。
颜渺侧首,对上身侧的视线:“是沐长则。”
沈妄的神色仍有些闷闷的,言语也变得有些生硬:“师姐现在便打算前往那个地方吗?”
“我是要去的,就算不为那几个弟子,我也要找到沐长则。”
颜渺看出他情绪,应声道,“只是你看起来有些……生气?”
沈妄只是摇头。
颜渺眨眨眼,伸手戳一下他的肩膀:“还皱着眉头,不想和我说说话吗?”
沈妄仍不言语。
颜渺绕过脚下二人:“那我走了啊。”
沈妄这才匆忙跟过去,在后牵住她的衣袖,轻声道:“师姐,我真的没有在生气。”
颜渺顿一顿脚步。
“我只是想到师姐如今身骨还未好,却总要以身涉险,就想起师姐离开宗门的时候,想起师姐隐匿行迹的这五年。”
沈妄的声音依旧很轻,像是随时能散在风里,“师姐当年为了调查蛊虫一事只身前往黎荒,几乎与整个宗门为敌,后来又这样辛苦的在中洲躲藏了五年……”
“我只是有些难过,我很想帮帮师姐,不管是当初还是现在。”
一阵风过,山间荡起的潮湿水汽扑在颜渺的身上,那阵风旋绕着停在她身畔,几乎将她的衣襟也一齐洇湿了。
她的胸腔好像也忽而被盈满,浸了水,变得很重很重。
于是颜渺翻转手腕,轻轻回牵他的衣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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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窟离水域不算远,隔山相望,灵力移形不过瞬息功夫。
比前往石窟更难的是寻找到其间入口,山路行至尽头,是一条蜿蜒的小径。
四周寂静,别说是魔修,连鸟兽的影子也不见。
小径上青藤满覆,雾气笼罩,颜渺在迷雾中轻车熟路的七拐八拐,转瞬行至一处山石。
雾气越发浓重,日光再难照射进山石之中,四下似有黑影杳杳流动。
“到了。”
她停在一道雾瘴前。
沈妄在她身旁站定:“师姐来过这里?”
“好久之前的事了,还好记忆不算差。”
颜渺点点头,“进入这道结界,你我多半会被此间的障眼法阵缚住,你只需记住,向前走,不要管眼前是什么。”
“师姐。”
沈妄伸出手,腕间绕上一道极细的赤色丝线。
颜渺轻笑一声,伸出手,与他并作一处。
丝线轻柔绕上她的手腕,在两人中间连成一道无形的结。
“里面戾气深重,若是找不见我,你自己小心些。”
颜渺碰一碰那丝线,手腕便跟着轻动,“走吧”
大雾障眼。
一道声音忽而在耳畔响起。
“六百一十九。”
那个声音说。
颜渺沉下一口气。
“六百一十九。”
那个声音仍未休止。
颜渺继续向前走去。
眼前是印阵带起的一片大火,火焰舔舐着,将一整片天空燃成焦色。
山门倒塌,殿宇倾颓,血从石阶上流淌,一路蔓延到山下。
“六百一十九。”
颜渺的指尖微微颤抖。
六百一十九。
那是当年在青琅宗时,断送在她手下的,生魂之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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