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是涉的记忆,从帝君的仙宫出来后,画面就跳到了在云端远眺过的渚水,时间也来到了几年以后。
沈媚烟站在似曾相识的地方,下方是潺潺流过的河水,落英缤纷,芳草如茵,却唯独没有桃树。
时空的骤然转换让她有一瞬的眩晕感,还未等她缓身,熟悉的触感缠上她的脚踝,项圈似的紧紧握着不肯放开。
水下浮起了一对诡丽的紫色眼睛,像两颗沉在水底的星星。
“花花。”万年前的掩月道,用另一条触腕卷着桃枝,送到了她的面前。
不是在叫她。
沈媚烟想道,不免在心中叹了一口气。
掩月不在这个幻境,尽管他俩当时站得很近——大约是涉不愿意让他进来。
“烟。”
正想着,幻境的主人便从云中翩然而至,依旧是一身青衣,袖携春色,姿容更是胜过了周围风光万千。
望着“烟”的眼神也是一贯的温柔,很难让人忽略掉里面的款款深情。
毫无疑问地,这位名为涉的上神思慕着他的好友,那被称为渚水女子的神女。
“你许久未回天界了,所以我来看看你。”对方这样说着,视线蜻蜓点水般从水面划过,捕捉到了鱼尾似的几条触手。
因为与他不甚熟稔,掩月沉进了水中,已经能用庞大来形容的身躯混入渚水倒映的云影间,和它们一起游向了远方。
“他……与我们很不一样。”
涉说,目光停在沈媚烟手中的桃花上,默念了一句咒语,岸边顿时开出了十里桃夭,繁华漫天。
“外形虽不同,但他也是盘古大神的元神所化,和我们并无什么分别。”
沈媚烟,或者说渚水女子道。受幻境的影响,她的脑中多了一些陌生的记忆,应该是涉交予她的。
那日过后,她在虞渊蹲守了数月,终于获得了掩月的信任,带着他回到了天界。
可是掩月……虞渊不仅是日落之处,也是当年神魔浩劫的最大战场,里面不知封存着多少黑暗的灵魂。他和它们待得太久,身上的气息与天界诸神十分不同,甚至无法称之为“神”。
是以,出于种种考虑,帝君让渚水女子将他带到了凡界。
幻术化出的桃林慢慢随风消散,涉看上去有些担心她,或者说是担心她在这些年的相处中对一把利器产生了多余的感情,从而与帝君的命令相背。
但在内心深处,他其实也不太赞同帝君此次的决断。毕竟虞渊里的这个“小怪物”和他们同为盘古大神元神,从本源来说,他们的确是一样。
一柄利器……一柄有血有肉有思想,懂得喜怒哀乐的利器……不是谁都能狠下心去挥动的。
“说起来,跋也很久没有回天界了。”涉最后也没再多说什么,换了个话题道:“拘缨国敲响了通天鼓,似乎是寻木出了问题。”
“寻木?”沈媚烟想起自己在秘境中所看到的景象,不免对这棵上古神树是如何变成那副样子的有些好奇。
“寻木枝垂四方,根须遍布八方,又有净化浊气之效,所以那场浩劫后,帝君便将其主干移到了虞渊附近,命拘缨国人看守,又赐予了他们通天鼓,以备不虞。”
原来拘缨国本不在寻木旁侧。沈媚烟暗自思忖,这桩事她倒是第一次听闻。
至于浊气……神为清,诞自盘古大神的元神;魔为浊,生于盘古大神的血肉。
在和妖族争夺天界和正道的大战之前,首先爆发的是神魔浩劫。
神族大获全胜。
引三界水入魔域为冥海,封群魔于虞渊中,牙魔祖于虞渊下,再镇以扶桑木与三足金乌——前尘往事在沈媚烟脑中一幕幕闪过,最后停留在一张被血包裹的脸上。
那时,他们还不知道虞渊深处竟然藏着盘古大神的元神,以致于掩月其形类魔。
他的命运,和之后所承受的所有痛苦,都是天界亲手造成的。
想到这里,沈媚烟的心脏忽的一痛,不知是她自己,还是被她扮演着的渚水女子烟。
“是魔祖?”
“有可能。”涉说,眉间有了淡淡的忧虑:“具体如何,还得等跋回来。”
“嗯。”沈媚烟应了声,两岸的桃花终于彻底飞散,连一丝嫣红都不曾留下。
由记忆而生的幻境,通常只会展现最刻骨铭心的那部分——但如果沈媚烟所猜不错,涉的灵魂被白塔上人囚禁多年,恐怕已经是千疮百孔,不知道还能留有多少从前的自我。
甚至,他或许就是被这位昔日的好友所杀。
她的心脏又是一痛。
可能是被强加了“渚水女子”的身份,她的脑中涌入了不少不属于自己的情绪,也被迫共情着涉的悲欢,体验着他于千万年前欲说还休、最终还是没能说出口的情深。
“烟,我……”
像是预感到所有的美好即将走向陌路,身旁的青衣上神紧张地看向了她,春山似的眉覆上一层阴云,仿佛一瞬间就迎来了冬日。
沈媚烟用这张和她有几分相似的、属于渚水女子的脸看着他,心中思忖这个表白一会儿是接还不接——如果此时站在这里的就是渚水女子本人,她会答应吗?
“……我觉得今日的渚水格外美丽。”
但最后,就和从前一样,对方到底没有将自己的真实想法说出来。所有的不甘和不舍,错过和难别,都化成了他唇边的那声青烟似的叹息。
“你若是回天界的话,记得到元圣紫霄宫去走一走。”他这样说着,忍不住伸手想摸一摸她的脸,最后却只是用指尾擦了擦她的发丝。
清醒的克制最为痛苦,沈媚烟同样在心底叹息,在对方收回手指之前将其握住,决定再扮演一次渚水女子烟。
“谢谢你的喜欢。”她说,“你知道么,在我的心里,你是特别好特别好的一个人。”
“所以,我喜欢你能永远像以往那样快乐。”
沈媚烟听说过,执念特别深的灵魂无法前往归墟转生,她不希望眼前的涉也成为其中之一:“天地虽广,但终有一日,我们还能再见。”
此言一出,她的身体忽然一轻。
如烟似尘,又像一根浮在空中的羽毛。
她不再是渚水女子烟,却也并未从幻境中离开。
涉还想给她看些什么。
火焰掀起的热浪席卷了渚水的如画风光,余烬过后,是至阴的寒冷和三足金乌都无法涉过的黑暗。
模糊中,沈媚烟隐约看见了一棵高大的树木,上面风铃似的挂着许多更黑一些的影子,飘飘晃晃,像是吊死的人。
但走近了,她才发现那是浊气化为的魔族。
联想到涉在渚水说的那些话,不难猜到这里便是虞渊。
“花花。”
辨不出天地四极的黑暗里,她听到了掩月的声音,只不过是千年之前的掩月。
比起千年之后,这个声音更为深沉和细碎,像是从一头受伤的巨龙口中发出。
沈媚烟循声而去,越是往前,四周的黑色越是浓郁,仿佛有实体一般地推拉撕扯着她的身体。
不知过了多久,眼前终于豁然开朗。
槃根错节的根须组成了一个庞大而坚固的囚笼,同时又犹如锁链般捆住了囚犯。
因为时间太久,这里又没有其他的养分,寻木……应该是寻木,于是便扎根进了这头“龙”的身体。
颀长的肢体盘卧于地,虽然仍是一首八足,轮廓却和龙十分相似,想来这就是传闻中渚水女子所骑的战龙。
“你换了新坐骑,那头龙不在了么?”
她想起白塔上人说过的话,原来是一句不着痕迹的试探,试探出现在自己眼前的“渚水女子”还保留着多少从前的记忆。
幸好有苏放的隐气之法,否则他们当场就要开打。
你死之后……沈媚烟继续回忆着对方说过的话,也慢慢拼凑出了掩月的过去。
生于虞渊,始于一场算谋,因为与诸神实在有异而随神女烟居于渚水,后天界与妖族战事爆发,便似传闻中的那般随渚水女子四处征战,最后渚水女子战亡,他则被天界的帝君囚禁,地点仍是虞渊。
而渚水,也是她和掩月缘分开始的地方。
系统刻意将她送去那里,真是只是偶然吗?
还有渚水女子……一个神眼神不好就算了,总不能两个都认错吧。
要么是她,要么是她附身的桃树,总有一个与这位神女有关。
掩月用身体圈着一棵小桃树,紫色的眼睛半睁半阖,肌肤因为浊气的侵染,已经变成了和寻木一样的深黑。
感知到有人造访,他昂起了头,庞大的身躯像一座小山,还由于和扎根虞渊的寻木相连,连带着这一方天地都在颤抖。
“是你。”紫色的眼眸并没有倒映出沈媚烟的身影,而是一抹不时宜的青绿。
“是我。”
涉从黑暗中走出,掌中托着一盏萤火似的小灯。和仙宫与渚水时相比,他的神情憔悴了许多,皮肤也透出死亡般的惨白,像是这个幻境快要走到尽头。
“帝君准备放你出去。”
掌中小灯在虞渊的至阴之气中不住摇晃,仿佛随时都会熄灭。他看着对方精心养护的初生桃树,默然一瞬,片刻后才继续道:
“帝君应允,待战事结束,便许你真正的自由——烟神魂未灭,大约已入轮回,届时你可自行去找;只是帝君打算斩去建木,倘若你留在凡界,便再也无法回到天界,还要受到天道的制约。”
他催动了帝君交予他的碧绿珠,寻木制成的囚笼缓缓收起那些漆黑的根须,沉默地注视着虞渊之内的两人。
“你要是同意,就随我走吧。”
四周的黑影一动,在渊潜龙发出一声长啸,挣开四周的束缚,带着那株桃树直冲云霄,幻境的内容也随之改变,与现实逐渐重叠。
渚水,虞渊,拘缨,不同的地点,相似的人。
沈媚烟渐渐从幻境中脱离,来自千年前的画面破裂为一块块的碎片,向她展示了这段上古旧事的最终结局。
给予承诺,又转而背弃——完成了利用价值又过于危险的利器,为了以防万一,自然还是彻底毁去才更加稳妥。
于是当最终一战结束,沧海横流的虞渊之上,接过了帝君新命的跋与涉,和渚水女子曾经的坐骑横刀相向。
这场战事并未分出结果,巨大的灵力乱流让这片本就极其不稳定的区域彻底与外界撕裂,陷入了时空的缝隙。秩序的毁灭与重建几乎摧毁了身陷其中的一切活物,巨龙坠于寻木,虞渊彻底从三界中消失,身受重伤的两位上古神祇跌入了秘境中的拘缨,而为了活下去,跋选择舍弃自己的好友。
寒芒如箭,冷光如射。
彻底离开幻境的前一瞬,沈媚烟的意识与涉重合,亲身体会到了形神俱灭的痛苦。
千年之前,跋杀死了涉的身体,将对方的力量收为己用;
而在千年之后……他又杀死了护在沈媚烟身前的,涉的神魂。
“烟,”纯白的灵魂化作了这片深黑秘境中唯一的星光,点点片片:“你会怪我吗?”
怪他不像她一样勇敢,最终还是选择听从帝君的命令;也怪他终是不舍,想用幻境的方式,让她想起自己,让她不要忘记。
没能等到沈媚烟的回答,白光如雪而逝,只在她的眼角留下了冷而不冰的水渍。
她伸手擦了擦,掩月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花花为什么哭了?”
昨天状态不好,今天重温越看越想修于是就修了亿下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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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如是我闻(大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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