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次的晕眩，比上一次要更久。

沈媚烟再睁开眼时，她已经离开了拘缨古国，躺在一间精致精美的屋子里。

和苏放的府邸不同，这里的布置更为华丽，就连铺地的砖石和头顶的横梁都是不可多得的天材地宝，放眼望去，满目豪奢。

她几乎要以为自己回到了合欢宗。

做为一方大宗，合欢宗的掌门殿自然是富丽堂皇，堆满了许多修士一辈子都见不到的珍宝。

身体并不算太疼，比起疼痛，沈媚烟醒来后更多地感到疲惫。

要不是门口传来了响动，她差点又直接睡了过去。

“姑娘！”一个熟悉的声音。

怎么又是苏放。

说是躺着，但其实沈媚烟站得顶天立地，毕竟她现在是一棵掉光了叶子的桃花树。

“姑娘终于醒了。”

苏放一边惊喜地说，一边凭空叠出只纸鹤向掩月传话：“你知道吗？你已经昏迷了十五年。”

十五年？

沈媚烟少有的被吓了一跳。

修仙无寒暑，别说十五年了，五十年其实都不算什么，眼前的苏放便和从前并无二致，每一根头发丝都是她记忆中的模样；可她不同，她寄生的这株桃树，寿数本就匆匆二十载。

难怪她会觉得身上疲倦，原来是她从未体验过的，由衰老而生的无力。

那一日之后，发生了什么？

嗓子像之前那样哑得厉害，沈媚烟的疑惑没能说出口，幸好苏放聪慧，无需言语也能猜到她想说什么。

“是的，整整十五年。”

“这十五年间，天翻地覆。”

修为大增的妖修在离沈媚烟老远的地方坐下，半边身子甚至都在门外，估计是因为掩月还是一如既往地小气。

伴着门外的一院春光，他缓缓道来了桃树妖所错过的一切。

拘缨国之行，果然是“水火既济”。那处秘境本就由于怨生的过分关注而引来了颇多注意，又因为西域之主的横插一脚，几乎将整个妖域的势力都囊括了进来。

唯一从秘境存活，且明显实力大增的掩月和苏放，便理所当然地成了众矢之的，被勒令交出在秘境中的所得。

“当时的情况，现在想来仍是心惊。”

除了本就是出窍后期的怨生，在场的妖修无一不是一方大妖，甚至藏着个真实实力的化神大能。

裂谷的四周，还被他们带来的部下团团围住，水泄不通，插翅难飞。

反观他们这边，沈媚烟重伤昏迷，掩月虽境界跃升，却感觉不出究竟升至了何种地步；至于苏放他自己，则是元气大损，还要分出些精力来保护丹田中的残魂。

比他百年前被架上却邪台时还惊险万分。

苏放基本不觉得他们能全身而退，略一思索，片刻间就做好了取舍。

——他要自爆。

如此，掩月或许还能有一线生机。

正要将这一决定传音说与掩月，对方却往那群妖修的方向淡然迈步。

“想要？”

他的嗓音本就冰冷，此时更是令人如坠冰窟：“那就给你们。”

话音一落，风云变色。

与拘缨关系匪浅的怨生最先觉出不妙，弯指做爪朝掩月扑来，其余诸妖也纷纷亮剑的亮剑，祭法宝的祭法宝，瞬间宛如一道道流星划破天幕。

但又忽然间，一声闷雷自天边响起，草木低垂，雷云翻涌，但附近并没有修士要渡劫，那就只有——天道在为他们即将所做之事而愤怒。

这个念头一出现，妖修们都大吃了一惊。

他们或是停在空中，或是立于地上，面面相觑，都不敢再有所行动。

直到怨生看破了环玉的小把戏。

一个微不足道的小法阵而已，唯一比较特殊的就是，这个阵法源自上古，所以才一时唬住了在场的妖族。

可恨！

压抑着内心的恐惧，怨生再次攻向站在死去神木之上的“树妖”。

他不知道对方究竟是何方神圣，竟然能将秘境里的东西据为己有。而他当时，当时……就只能取之一二。

怨生的天资并不算太高，又是妖族，天生便与跋所给的、名为盘古元神实为上神涉的精魂相斥。

强行尝试吸收了几次都没有成功，反而伤到了自己；同跋的约定也要迎来最后的期限，想继续活着的他左思右想，最后大着胆子，悄悄溜回了秘境。

他曾经亲眼目睹过，那两位天界上神和一头巨龙的战斗。

时间倒转，空间扭曲，整个拘缨在战斗中毁之一炬，就连那两位上神都未能幸免——可那头龙的身体却留存了下来。

或许他可以……夺舍。

那时的秘境没有百年后危险，无论寻木还是龙尸都安静地沉睡着，拘缨国中的“神”也在忙于稳固自己的灵体，好让自己不要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消散。

怨生顺利地找到了那头不知道还能不能称之为龙的东西，也许是因为那场战斗，对方没有像其他龙族那般披着鳞片，鹿似的龙角也消失不见，浑身上下光溜溜的，泛着病态的粉。

极其地令人不舒服。

还没见过太大风浪的怨生不禁有些心生怯意，更糟糕的是白塔里面的上神察觉到了他的气息，铺天盖地的威压顿时朝他袭来，吓得他捡起了地上的断尾就仓皇而逃。

好在……那条断尾也并非全无用处。

它，再加上其他的一些东西，共同组成了他如今的身体。

但相应的，他不得不与一些奇怪的声音共处一体。

而这些都不是最糟糕的，最糟糕的是，他不被天道所容。

从另一种角度来说，他也算是做到了“遁出天道”。

尝试了许多办法都无果，怨生只能接受了新的自己。好在和他待在同一具身体里的声音们也很想活下去，于是便建议他想办法吞噬掉秘境中的神与龙。

一个灵气磅礴，如无边之海的魂魄；

一具强悍无比，连足以撕裂时空的力量都无法毁去的身体。

如果他可以一并拥有……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坐山观虎斗。”

“相信我们，他们会斗起来的。”

“我们只需要等待时机。”

一等就等到了如今，渚水神女的神魂都彻底消散，秘境中的那位估计也好不到哪里去。

毕竟对方当时出现在他面前的时候，气息奄奄，仿佛随时都会消散于天地间。

对方的那位朋友更惨，一开始就彻底死去。

没有见识到跋真面目的怨生，就这么栽了个跟头，然后又在掩月这里栽了第二个。

精心培养的心腹没能完成他交予的任务，反而是这个……声音们说“不如让他试一试”的小妖，当了最终的黄雀。

怨生简直恨极。但他不信自己会就此失败，倘若这个小妖是黄雀，那他就当黄雀之后的——

豪言壮志消弭在死亡中。

直到那团黑气将自己淹没的前一刻，他才意识到，或许这个小妖根本就不是什么黄雀，而是……

“嘻嘻嘻嘻。”声音们发出了得逞的笑声，可下一秒就变为了惊恐。

因为它们发现，对方不是来接纳它们成为一体的，而是要将它们彻底摧毁。

那一日的所有妖修，除了苏放，都没能活下来。

如果“活”的范围再宽广一点，那就是除了他，和怨生的魂魄，全场无一生还。

怨生的经历和过去，是他用搜魂之术得知后，再转述给沈媚烟的。

如此，一切谜团都得到了解答，所有的线索串在一起还原的事情的真相，只有她还是这块拼图上的漆黑一角。

既是指只有沈媚烟自己知道的，她或桃花树和渚水女子的关联，又是指……她即将死去。

终于变得完整的掩月，如今已是谯明的新城主兼北域默认的妖主；苏放的灵府也得到了修复，境界在多年沉淀下厚积薄发，一日千里，唯有她，这些年用尽了办法，都无可转圜地奔向死亡。

回到谯明不久，苏放就和丹田中勉强有了几分神智的残魂交流过，对方也很愿意牺牲自己帮助桃树姑娘，可遗憾的是，神妖两立，终不能如愿。

“怪哉，为何……”失败后，他听到那缕残魂疑惑地自言自语。

最后，这份机缘还是落在了苏放的头上。

而且，因为这些年的大起大落、坎坷曲折，再加上结识掩月和沈媚烟后对情之一字大彻大悟，他现在的修行速度足以让半数修士眼红。

看来苏放道友之所以未出现在千年之后，的确是因为飞升了。

沈媚烟为对方感到宽慰和欣喜时，又不免心情一沉：

这也意味着，掩月从今往后，就是彻彻底底的一个人了。

王侯之家的沈媚烟，凡人时常听人说，帝王是“万岁寡人”，无限江山，无边寂寞。

掩月也将如此。

她重塑肉身，再入仙途后，或许还会和他见面，但那时的他……多半已经顺利渡过情劫，不会记得她也不会认识她了吧。

“姑娘放宽心，”见沈媚烟沉默了下来，苏放安慰道：“在下和城主，这些年一直在寻找延寿之法。世上秘宝奇术之多，想来总不该令我们失望。”

“而且……”他顿了顿，犹豫于是否要说出这个“而且”。

左右不决间，一道身影在满院春光中出现，替他做出了选择。

“城主。”苏放拱手行礼以示尊敬，然后像十五年前一样悄然退下，不打扰这对久别的爱侣。

因为逆着光，过了好一会儿，沈媚烟才看清掩月的模样。

身长玉立，眼中流淌着化开的雪，清濯而不寒冷。

这样的眼神，这样的神情，只有她会见到。

“花花。”

无可置疑的是，掩月的确在这十五年间变了许多，变得越来越接近沈媚烟所知道的冷情妖皇。可当他开口呼唤着那个并不属于她的小名时，万般柔情，千种情意，便又回到心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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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万岁寡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