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管家,小姐有请。”
吴乾躬身进了书房,宋素文坐在一把宽敞的大皮沙发上,身旁的小桌垒着一册册的账簿,文件夹里装着地契。
吴乾一时把握不准这位年轻主子的用意,谨慎地行了一个礼。
“小的吴乾问大小姐安。”
“吴管家坐。”
吴乾只能在宋文素对面一把脚凳上坐下,没有靠背,只能继续躬着背脊。他是长得横平竖直的人,脸上三横一竖是眼鼻嘴,再画一个八字,两条深深的皱纹。
宋素文似乎琢磨着他呆板又愁苦的脸,又大、黑眼珠子又多的眼睛是很有表达的余地的,相应的,当这双眼眸不带情绪地凝视你时,空洞也显得特别大。
吴乾被盯的背上流了两条冷汗。怕什么,他想,一个阁都没出的小姐,也就会几句洋文,有什么好怕的。自己管宋家的帐管了几十年,纵你是主人也得向我请教。
宋素文好像终于盯够了,轻轻偏了偏头,用最单纯的声音发问。
“吴管家不怎么和银行打交道?”
“是,有什么银钱交易我们还是找城隍庙的钱庄,熟悉,好办事。”
“我明白了,本来有事想和吴管家商量的,可是看起来吴管家也不太清楚。”
“小的惭愧。”
“这件事我想你还是能办到的。”
宋素文打开文件夹,取出地契,拿到了吴乾眼前。
“这些,拜托吴管家,帮我全部卖掉。”
吴乾慌慌张张接过,嘉定、青浦、南汇,加起来近450亩,是宋家手头所有的田产。
“小的不明白,若是小姐想筹办嫁妆,大可卖掉一些,全部卖掉实在不妥。虽然现在形势不靖,田利收取不便,可毕竟是祖宗传下来的基业,全部出手是否……”
“吴管家,我身边缺少个办事得力的人,乡下交租实在鞭长莫及,结婚后又要独当一面,不能再麻烦着叔父。所以我想以更方便的方式保有财产,只要不是败掉家财,我想老祖宗也不至于怪罪我。”
宋素文一番话直言吴乾无能且吃里扒外,说得他是面红耳赤,颤颤巍巍将地契放回桌上。
“我幼时丧父丧母,下面的事吴管家操持多年,可以说劳苦功高,只是现在时移事迁,吴管家也年事已高,难免有力不从心之处。卖地不是什么难事,就是麻烦吴管家要上心点,牵涉到宋家小半家财的处置,对我来说是件大事,这件事办好,无论从前如何,吴管家都是功德圆满,可以回乡安度晚年了。”
这是警告他,以往的事可以既往不咎。
“我一个孤女是没什么见识不知道什么手段的,也就盼结婚后能有夫家帮衬一些,有什么不平能帮着我,吴管家你说是不是?”
“小姐一定姻缘美满,李家兴盛,小姐定无后虞。”
“借吴管家吉言了,卖地一事就不必叫叔父担心了,操办结婚典礼一事他已出力不少,有什么事找我商量就好。”
“还有,我明天约了古董商到家里来,结婚后搬家,古董都要带走,打包前对着古董单子做一个清理,到时候也好交割。”
“这……”吴乾已经满头大汗了,宋廉正以和吴乾合谋偷运过一些不起眼的物件出来卖了分赃,吴乾在宋家的权限比一般管家都大,就在于宋廉正作为家长保管着几个箱子的钥匙,这么里应外合,吴乾也吃了个滚圆。
“吴管家你去吧,记住我拜托的事,一切都还好说。”
“是。”吴乾深深地作了一揖,心慌意乱气血上涌,只觉得眼前都开始发黑。可怕之处就在于,宋素文其实知道的有限,作为一个女人能直接出面解决的也少,但是她却丝毫没有金贵之人的那种天真,能这么准确地洞悉出内情,还精准地拿捏住七寸。
他以前完全被宋素文脱俗的外貌蒙蔽了,仙女儿似的人把他这个老账房给算计住了,让人后怕的精明。
是谁教她的呢?无论是以前发蒙的老塾师,还是那个洋鬼子,都不可能教这些。
他不知道的是宋素文读书荤素不忌,四书五经、世情奇文,甚至一些上不得台面的小说都照读不误。
她对文字有着饥渴,悟性也高,即使入世不深也对社会的弯弯绕绕有充分的心理准备。
其实今天这场面她也不是把握十足,面对一个比自己多几十年人生阅历的男人,也只能强端着一口气将对方压住。若吴乾真是一个浸淫到底的老油条,她还一时真想不出来拿他怎么办。
把夫家搬出来是不得已,连面都没见过的人也被拉过来撑腰,她默默感谢了一下未婚夫,至少今天的恐吓是起效了的,只能尽力挽回损失了。
现在是财富重新洗牌的时代,往日的世家豪族多在走下坡路,也源源不断有新贵崛起,要参与游戏必须要懂规则。
宋素文想,早知道就应该找个讲理财投资的洋人来,她虽爱文学艺术,可人总是要吃饭,她是一个孤儿,即使现在尊贵,未来并无十全保障,聪明人,要未雨绸缪。
她当初读《红楼梦》,千百种纠葛中看到了一条,林黛玉的钱,就这么无声地被吞入贾府。
还好现在是“新时代”,孤女也可以把自己的钱全握在手上。
宋素文手撑着头入迷地想着自己的心事,金钱上的不安全感和情感上对未知婚姻生活的担忧萦绕在一起,她深深陷入孤独之中,如果父母还健在,还算有个依靠。
这样想着难免伤心,掉了几滴眼泪就罢了。
她是有余力感慨身世的人,而更多人却已经在生活的挣扎里变得麻木了,宋素文生来就有特权,却也为这种不公平而愧疚着。
卖田一是为了好管理,二更是她不忍心再和佃户打交道,那些如芦草般飘飘的命运让她心酸,可她又能做什么呢。
“早饭都不吃,忙什么呢?”
黄细蕊端着一个托盘进来了,里面是宋素文喜欢的面包房的点心,伴一壶热茶。
“怎么不让女佣来,你自己动手。”
“我做牛做马来报答你啊。”黄细蕊嬉笑着将托盘放到了空处,宋素文将各种文件收了起来。
“一会儿陪我去买东西吧。”宋素文捧起茶杯。
“噢?买什么?我记得结婚用的东西都准备的差不多了,嫁妆宋叔父也都置办好了。”
“我要,去买一个礼物。还有,礼服做好了,不去试试看吗?”宋素文俏皮地眨了一下眼,黄细蕊捂着嘴笑了。
汽车载着宋素文和黄细蕊去了南京路的亨得利,一进门就被迎到了内部的一个小房间,铺满了深红的柔软地毯,壁纸上浮着描金的花纹,这样一个小的房间里却突兀地放着一个顶天立地的大座钟,彰显钟表行的身份。
两人才坐下就有人送进茶和巧克力,紧接着进来了一个地中海发型的英国人老威利,讲一口口音很重的蹩脚中文。
“宋小姐,想看看男士怀表?”
“是的,我想送给我的未婚夫。”宋素文犹豫了一下怎么定义李恒哲,黄细蕊在旁边,她用了“fiance”来替代未婚夫,可黄细蕊也猜到了她的意思,含笑盯着她,宋素文假装对她的注视毫无察觉。
“没问题,两位请稍等我一下。”老威利施施出了房门,再进来端着一个丝绒托盘,小心地放在两人面前的小桌上,他也不开口,三人都俯身看着托盘里形制各异的怀表。
黄细蕊先拿起一块,表壳镶嵌了一圈细小的珍珠,淡蓝色的表针和数字,像个制作精巧的玩具。
“这是播威,最先是紫禁城特供的皇家品牌。”
宋素文只是看了一眼,自己拿起了另一块,链子和表身通体全银,绳链上有一个小小的圆扣,镶了一块淡白的贝母。表盖内外都是鱼鳞状的花纹,表面也是银的,刻了极细的条纹,粼粼闪光。
“这块全银打造,镀镍机芯,不是老式的筒式擒纵,是杠杆擒纵机芯,比一般的表要准。”
宋素文翻来翻去都觉得这块很美,不过表盘稍微有点大,她将它放到一边。
“这块怎么样?”老威利拿起一块,金色的巴洛克花纹包裹着深蓝色的珐琅,最中间镶一颗钻石,绕一圈太阳纹的金边。这让宋素文想起了家中衣箱里极尽繁复的补服,穿上了人就成了金丝银线的展示台,这表也是适合放在橱窗里,聚光灯打着的,她很难想象一个穿西装的绅士从怀里掏出这样一枚浮夸的表。她轻轻摇了摇头。
她注意到左下角一枚小小的金表,表壳上没有任何的装饰,里面是洁白的珐琅表面,蓝色钢针。打开背面,精巧的机芯,几颗石榴色的宝石,深深流动着光彩。
“这块是百达翡丽的,18k金,两锤三簧三问报时机芯,是我们这里的镇店之宝,不过造型简素,小姐们一般看不上。”威利按下按钮,清脆悠扬的报时声,像有人八音盒没扭到底泄出的几个音符。
“真神奇,怀表也可以报时。”黄细蕊感慨道。
“威利,这块什么价格。”
“五百银元整,附原厂保修。”
这么贵,黄细蕊忍不住咋舌,这价格都可以买下一幢普通的民房小楼了。宋素文淡淡点了点头,示意成交,老威利连连说了几声“好,好,好。”没想到这么简单就做成一单生意,拿来账簿记下款项,又对宋素文的眼光大大称赞了一番,用锦盒装好怀表,毕恭毕敬地给宋素文和黄细蕊送上了车。
“去先施百货。”司机闻言发动了汽车。”
物质是基础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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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关于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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