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城番禺,广越樽府。
这间大平层闹中取静、南临珠江,主阳台视野极佳,放眼望去,小蛮腰、海心沙等羊城地标一览无余。而与它斜对着的那栋不起眼的商住两用楼,正是海外事业部的办公所在地。
几年前,何应悟随口提过一句羊城宜居,谈嘉山便在这里安了家。
起初只是租住,去年碰上房东举家移民急售,他索性将这套住宅买了下来。
谈嘉山的大部分时间都耗在全国各地的出差途中,或者在世界各地追寻何应悟的踪迹;难得回趟羊城,大多也是待在海外事业部的宿舍守株待鸟。
他每次回这套房子住,通常也不过是为了照看阳台花圃里的盆栽果树。只是莓果番茄都结了两轮,这片枝繁叶茂的空中果园,也始终没能等来这间房子的另一位主人。
好在何应悟回国的前一周,藤上的葡萄又紫了。
门铃响起,谈嘉山放下握得发热的手机,开门接过跑腿送来的五大袋食用冰块,将其全数倒进了位于客卧的浴缸里,把水龙头开至最大。
昨晚谈嘉山睡得极不安生,他担心何应悟趁夜深人静偷偷离开,为此提心吊胆了一整完,眼都没敢合。
只要门外稍微响起点声音,谈嘉山便会条件反射般地睁开眼睛,疑神疑鬼地跳下床。
最后他只得将大门敞开,搬了张凳子靠在门边,盯着那扇沉默的门,一夜未眠。
果然,走廊尽头还没泛起鱼肚白,谈嘉山如愿以偿地逮住了蹑手蹑脚溜出门缝的何应悟。
尽管没得到陪同何应悟一起前往沂州的许可,但谈嘉山好歹骗……要到了这人的联系方式。
也不算没有收获。
在冷水混着冰碴撞击缸壁的声响里,谈嘉山漫不经心地用毛巾蹭干手上的水迹,重新拿起手机,继续翻阅何应悟的社交软件动态。
像是在拼一件碎裂的珍贵瓷器,谈嘉山小心翼翼地拼补着自己错过的那二十八个月——
“头一回出国,来的就是以英语为母语的国家。本来还担心自己散装语言水平不够用,结果出发前狂背的单词和苦练的语法全没用上,靠手势和翻译软件就能轻松搞定。
倒是在网上和留子们学来的用计算器砍价的这招派上了用场!一番讨价还价下来,感觉自己好像商战电影里的男主角:冷峻理智、出价果断、你来我往、斗智斗勇……虽然我买的只是热狗面包,嘿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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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边的樱花树长得比国内品种要大许多,枝桠都快垂到地上去了。我来的时候说3月底,正好赶上观赏樱吹雪的时节,风一吹,河道里落满了花瓣,像织得不太密的毛巾。要不是大概率会被罚款,我真想跳下去游两圈。
当然,我不能免俗地跟着攻略去租了男式和服,确实帅的!但上洗手间的时候真的很不方便啊——我一直在裙摆里找屁股。
离开前在酒店附近找到间宝藏居酒屋,他们家的天妇罗吃起来有点像没刷酱的油炸串串呢,酥皮脆脆的,越吃越上头,好吃爱吃miamiami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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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蛋,遇到了外派以来最严峻的挑战——登革热。
昨晚去夜市逛街时我应该多喷点驱蚊水的!现在是凌晨,骨头缝里的酸痛还在一直往外钻,像被倒了柠檬水以后又被大象反复踩踏。我的头好痛眼睛好痛牙齿好痛手好痛肚子好痛屁股好痛嗷嗷嗷!
刚照镜子,我的皮肤红得跟没烤熟的奥尔良鸡翅一样……说起来,泰兰德有鸡翅包饭卖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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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包被偷了,幸好手机塞在兜里,逃过0.1劫。
抵达法兰西的第一天,确诊巴黎综合症(护照挂失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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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做代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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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吧,钰姐和她的朋友除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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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开了一个小时还没靠岸,我才发现上错了船。
找船上唯一会说英语的大副问了半天,才知道我走错了码头,误登了一艘前往湾区的追金海钓船。而这艘船要到第二天中午才能返航。
抱着来都来了的心态,我干脆也随遇而安地找船长租了个海钓位。
可惜今天碰到了鲨鱼群,大家都没钓上金枪鱼,好在返航前我们钓了不少鱿鱼上来,算是没白折腾。
刚出水的鱿鱼做成刺身,吃起来好脆好甜,深海大果冻我吃一口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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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门吃饭的时候看见满大街的玫瑰花,这才想起今天是情人节。
服务员怕我尴尬,很贴心地在对面座位上摆了小玩偶。
本来没觉得尴尬的,现在倒是有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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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吉利的饭店为什么都在做法餐?难道你们没有自己的食谱吗?
我一定能找到最地道的本土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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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找了。
与英吉利本土菜相比,西湖醋鱼都称得上风韵犹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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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的目的地靠近极圈,这里冬夜很长、气温很低,受暴雪影响,我们乘坐的大巴在海边公路上抛了锚。
拖车开得很慢,邻座的奶奶好心给大家派发了软心巧克力。我拿到那颗很大,咬开后发现居然是开心果夹心,里头还有颗粒感明显的坚果碎碎。
上次吃糖是什么时候来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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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奶和我入住的是同一家酒店。大概是因为我在车上给她分了暖宝宝,再遇见我时,奶奶不容分说地塞给我了一张价值不菲的温泉小镇疗养门票。
后来我才知道,奶奶是来这里执行安乐死的。她被癌症折磨得失去了继续坚持的动力,但离开前,还不忘叮嘱我好好珍惜时间,别作践自己。
不知道为什么难过,可能她说话的方式有点像我姥姥吧,虽然俺姥不会说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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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里不知身是客。”
……
浴缸的水满了,冷水搅着碎冰哗地溢了出来。
谈嘉山回过神来,他定了一张去沂州的机票,放下手机,伸手试了试水温。
冰块随着水波涌动,尖锐的寒意像密密麻麻的冰刃剜进皮肤,但谈嘉山并没有退缩,反而毫不犹豫地坐进了浮满冰块的浴缸里。
刺骨的冷从四肢蔓延到脊背,像无数只冰冷的手将人死死攥住。
体脂率低的人对温度变化格外敏感,寒冷从膝盖、手肘这些脂肪最薄的地方炸开,疼得肌肉发僵、牙齿打颤。没有冰浴习惯的普通人泡在这样的冰水里,撑不过三十秒就会跳出来;可谈嘉山仍一动不动地捱着,神色却越发坚定,甚至透着股病态的执念。
他知道自己的身体会为此付出代价——发烧、咳嗽、虚弱,甚至可能导致更严重的后果,可谈嘉山不在乎。
或者说,正因为如此,他才要这么做。
人总是会对脆弱的东西心软。
谈嘉山偏执地想着,或许只有当自己变得足够狼狈,足够可怜,对方才可能停下脚步,才可能……回头看自己一眼。
这样他才有机会把何应悟留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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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哇塞,你这就不认识我了?”
何应悟蹲在铁门边剥了根火腿肠,自己咬了一截,剩下半根逗弄者朝自己呲牙低吼的看门狗,“你用的这碗,还是我姥姥当年淘汰下来的和面盆呢!”
老狗被嫌弃得有些自我怀疑,它歪着头看了眼前的年轻人,犹疑地闻了闻对方的手心,终于伸出舌头舔了何应悟一口。
“好狗。”何应悟乐呵呵地把火腿肠掰碎,全丢进了被舔得能反光的狗盆里。
老狗谄媚起来,尾巴活活甩得像风扇叶片。何应悟的小腿被抽得生疼,他索性站起来挪到一边,目光落在福利院地皮扩建后欣欣向荣的养殖场上,表情有些茫然。
村子变化很大。
原本深一脚浅一脚的泥路已经被水泥路取代,昨晚刚下过雨,一路走来的何应悟鞋面居然都没沾上泥点子。
北边荒凉得连老鼠都不见踪影的后山,如今围了铁网,果树成片;南边风一吹就哗哗晃的旱厕和福利院一样被推平了,原地建起了一座挡风的公厕。
这些年回村里养老的人多了,条件好些的在宅基地上盖起红砖白墙的自建房。虽然门口晒着苞米、屋顶晾着腊肉,但与城里的别墅竟也有几分相似。
这些变化让何应悟的记忆有些混乱,仿佛失去了存放乡愁的锚点。
正想着,村里的王婶骑着载满饲料的三蹦子从集市回来。
“你好,是来看猪……”见门口站着人,她以为来了客人,忙拔了钥匙迎上来,只是刚走近她便愣住了,“小何?!”
两人曾做了十几年的邻居,见到几年未见的何应悟,王婶简直热情得不得了。她推着何应悟往院里走,嘴里嗔怪:“这几年都没回来看看是不是?瞧瞧你,怎么比以前还瘦了呀,中午别走,就留在婶家里吃饭,我给你烧白菜炖肉。”
“婶,婶儿!”何应悟赶紧摆手,“我是吃了中饭过来的!”
王婶家的猪养得肥,炖出来的肉油星子能飘半指高,每次都能齁得他喉咙冒油。
赶忙抖着腿躲开咬住他裤脚死活不松口的老狗,像小时候一样扯出家长这面大旗当借口:“我先去看姥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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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地方,何应悟迫不及待地从三蹦子上跳下来,朝王婶挥手示意:“婶,您先回吧,我得待一会儿。走之前再去看您!”
见烧柴油的三蹦子终于掉头离开,好不容躲过一顿大肥肉的何应悟终于松了口气。
陵园里的气氛总是比别处要肃穆些。
毛毛细雨看得见、却摸不着。相比水滴,它倒更像是雾气,一视同仁地给拜访者眼前蒙上层幽幽的朦胧。
何应悟点了三炷香,插进避雨的石龛里,恭恭敬敬地拜了三拜。
“我觉着苹果橘子那玩意儿没味道,所以给你老人家带了点平时爱吃的。”
何应悟从书包里可劲掏贡品,不一会儿便将供桌摆得满满登登。
“这是钙奶饼干,小时候您老泡牛奶里给我们吃的那个;蜜三刀是在火车站旁边那家店买的,咱每次经过都得去卖点的那家——人家看你好久没去,还搭了一卷桃酥,叫我捎过来呢。”
“就是现在天热,下回冬天来的时候我再整点冻梨、冻柿子啥的。要是还有什么想吃的,就托个梦告诉我,我保管带来。”
陵园里静悄悄的,别说得到回应,就连每逢苦夏便嚎得像唢呐成精的新蝉,都因为这份绵绵细雨带来的凉意暂时收了声。
“姥姥,你是不是怪我一直不来看你,所以从不来梦里找我说话?”
“我……我不敢回来,总觉得只要不回来,就可以不面对现实。”
何应悟跪得更近了些,像小时候拿脑袋去顶姥姥的肩膀似的,将额头抵在冰凉的石碑上,无措地嗫嚅着:“姥姥,我好想你,我不想自己一个人。”
身后,脚步声渐近。
一片阴影罩下来,头顶的雨停了。
一只胳膊从后方环过来,紧紧搂住何应悟的腰,将其揽入怀中。
何应悟没有转头,也无需睁眼。
他在熟悉的气息里向后靠了靠,蹭了蹭谈嘉山的下巴,像是理所当然般的沉溺在这久违的踏实感中。
今日特调:冷萃心机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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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50. 沉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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