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岚云岫,风起云涌。
沈思漓坐回蒲团,如葱白般指尖来回挑拨着杂草,她歪着头与草丛中窜出来的竹鼠大眼瞪小眼。
她百无聊赖地旋转伞柄,雨珠子四下旋散。
隔了好一会,沈思漓长叹口气,脑袋颓然得垂下,露出修长的颈部曲线。
看来东阳长公主红鸾星动,她是偏帮不得了……
她漫步走出竹林,身上沾满了雾气,水汽一个劲地直往骨子里钻。
莫莉见她出了竹林,抱着手炉快步跑了过去塞到她手里。
“姑娘这么快就出来了?”
“老道士统共没说几句话就跑了。”沈思漓鼓着气粗暴地丢开伞柄,揣紧手炉,自顾自地原路返回。
路过小道士,她又觉得不解气,抬手拽揪住小道士灰袍衣襟来回拖拽,狠狠出一口恶气。
小道士大惊失色,慌乱地双手交叉挡在胸口,回过神来满脸羞红拔腿就跑。
“跑什么?”沈思漓的神色如常,好似做出逾越举动的人不是她般,“本姑娘又没打他,推几下而已。”
莫莉嘴角抽抽,自觉收伞,陪着沈思漓返回桥对面:“姑娘你刚刚像极了地痞无赖调戏良家子。”
沈思漓悲催地仰头长叹,深思苦索该如何跟东阳长公主解释她即将无疾而终的感情。
那头东阳长公主已然迫不及待地奔上铁索桥而来,炙热地盯着她看:“灵虚道长答应帮本宫牵线搭桥没?”
沈思漓实在无颜面对表姐,她语气艰难道:“道长说鱼与熊掌不可兼得,道长请殿下需在权力与国师之间做出抉择。”
“本宫不要做选择!”东阳长公主下意识地拒绝,她态度坚决,“权势和谢清风本宫都要!”
沈思漓默默无言,山风卷起她额间碎发,脚下木桥悠悠荡荡,好似东阳长公主踌躇不决的内心。
二人沉默良久。
东阳长公主低下高傲的头颅,骤然逼近沈思漓,沉声逼问道:“表妹是在与本宫开玩笑对吧?”
“事关国运……”
沈思漓与其对视,一阵谓然。
国运……
东阳长公主垂下眼眸,强行绷着表情,平静地说:“左不过一个男人,哪里比的上滔天权势。”
儿女情长与江山社稷相较,简直微不足道。
两人对视间,东阳长公主昂起下巴,神色已然恢复如常,依旧是那个不可一世的天之骄女。
自今日过后,她再也没主动提过谢清风。
东阳长公主往坐忘峰方向而去,面上若无其事地悠悠道:“找个地方歇脚去。”
身后一众侍从包括红袖与莫莉,皆被遣返清虚观山下马车旁,不许任何人跟着。
穿过坐忘峰,沿着坡道持续向上直至路途平缓,即可见到铺着青石的屋子。
还没走进院子,沈思漓就闻到一股很重的药味。
重甲在身的护卫伫立在院墙外,恭敬地向东阳长公主行礼,放人通行入内。
传说中的皇家内院……
太寒碜了吧。
进门就一座小屋子,屋前栽着棵茂密老油松。或者该说,这堵院墙是后砌而成,将老油松圈了进来。
沈思漓迟疑道:“清虚观这么小气,就给皇家划了块小院子?还不如乡下田庄呢。”
“谁跟你说这是内院了。”东阳长公主用看傻子的眼神看着她,“内院还得再往上走走。”
沈思漓长“哦”一声。
东阳长公主丢下句:“你在外边等我。”转身进了主屋。
沈思漓暗自腹诽,真无情呐……没能促成他们的良缘就把自己丢在屋外吹冷风。
她认真的找地方歇脚,树下石凳聚满了积水,络石藤边上小杌子难逃雨水洗礼,她在院子里转了两圈最终选择了抱膝坐在檐下看门。
云开见日,空中弥漫着雾气尚未散去。
风吹林木与溪流泉石相激产生悦耳声音。
沈思漓靠着墙边昏昏欲睡。
两个侍卫装扮的男子从垂花门走出,手上各端着药盅和果脯蜜饯。
“雨再下下去,都快没衣服穿了。”
“嫂子都给备着呢,哪像我孤家寡人,连个贴心人都没有。”
“在哥哥面前装是吧?有本事在南街柳娘子面前这么说呀。”
“哎哎哎,李勇,公子房门口怎么有个小娘子?”其中一人,指着门扉边上的沈思漓道。
李勇凑近细看,门前坐着个粉面朱唇,华冠丽服的小女娘。
他转头看向同伴,手上将人往前推搡着:“田六,去问问是不是迷路了。”
田六踌躇不前,余光瞥见一道熟悉的身影。
他后退一步向来人匆匆道:“诶!薛姑娘来得正巧,快来帮帮忙呀!我们这有个姑娘迷路搁门边上睡过去了,快来帮我们问问。”
薛明晖拎着马鞭,穿过石板路,笑骂道:“你俩开什么玩笑呢,前后门都有府兵守着,哪能让人混进来。”
“真没骗您!”李勇急得跺脚。
薛明晖定睛一瞧,那不是自家小徒弟嘛,她三两步凑到房门口,单膝撑地推着徒弟胳膊,呼喊道:“阿漓!”
沈思漓朦胧中感觉才闭上眼,就遭人喊醒。她睁开眼,薛明晖的脸放大版挨着眼前,她恍然道:“师父你来啦。表姐已经在里头了。”
“六子你先把药送进去,”李勇对田六说道,又看向薛明晖问道,“这谁家姑娘这是?”
薛明晖扫了他一眼,没好气道:“东阳长公主母家表妹,没看见我徒弟坐地上吗?还不去搬条椅子来。”
李勇连连应是,忙进屋搬椅。
薛明晖又转头扶起沈思漓,怪她不为自己身体着想:“这地上多凉啊就坐,山中阴冷,受凉了还怎么学骑射!”
沈思漓知薛明晖在关心她,讪笑道:“徒弟知错啦,师父莫气。”
“东阳让你在外头侯着?”薛明晖替她拢好披风。
李勇搬出张檀木灯挂椅请沈思漓就座。
“多谢这位小哥,”沈思漓微微颔首,对薛明晖说,“表姐让我找个地自个呆着。”
薛明晖沉吟不语,从怀中掏出油纸包住肉饼塞给小徒弟,抚摸头顶墨发:“饿了吧?在外头乖乖待着,晚点师父带你骑马玩。”
“谢谢师傅!”沈思漓隔着油纸都能闻到肉饼的香味,不禁眼前一亮,激动地点了点头。
薛明晖用马鞭挑开软帘,扬起下巴对李勇、田六二人说:“你俩出去陪我徒弟玩会打发打发时间,她想玩什么都行。”
田六放下檀木盘,为难道:“我们哥俩平日里舞刀弄剑的,哪会……”
薛明一记眼刀杀过去,田六识相地闭嘴,拉着李勇出了房门。
“东阳,你怎么把表妹丢外边也不派人看着。”薛明晖进了隔间茶室,冲东阳长公主兴师问罪。
茶室内陈设简单,微光透过糊着玻璃纸的窗户照射在刺猬紫檀三围独板罗汉床上。
东南角支着两盆火炉,室内非但没有潮气侵扰,反而还有些燥热。
东阳长公主倚着金漆三足凭几在紫檀木画棋局上落下黑子。
对局者穿了件月白色鹤氅,外套件明绿色对襟直领大袖,腰间悬挂玲珑心镜翡翠玉佩,玉洁松贞。
白瓷般的面容细腻匀净,在温煦的光线中乌墨般的眸子明亮温润,红色丝带束起披发,周身散发着矜贵儒雅的气度。
男子玉质金相,瞧着不过弱冠。
骨节分明的指节摩挲着白子,旋即落子吞吃掉黑子。
他头也不抬,低声问道:“表妹?”
话音刚落,窗外传来少女明媚笑声,如银铃般的嗓音惊叹欢呼道:“十二了!六子哥加油!”
“同兄长说过的,我母家表妹,行五。”东阳长公主笑道,“就赐婚那个。”
少女嗓音顿觉耳熟,仿佛在哪儿听过。
舒王侧看窗外若有所思,透过玻璃纸窗柩隐隐勾勒出少女来回蹦跶的姿态。
薛明晖凑近了看,轻笑道:“六子踢毽子呢。”
“五十了,五十了。六子哥合该去胤都城内比试,拿个魁首轻而易举。”沈思漓拍掌叫好。
东阳长公主“噗嗤”笑出声:“我这表妹,惯会拍人马屁的。”
薛明晖扯过椅子,将马鞭丢在罗汉床上,反驳道:“胡说,分明是为人真诚,不吝赞赏。”
舒王看着窗外忽地展演一笑,笑容如春日般风和日暖。
“六哥,到你了,”东阳长公主看着兄长面色红润,甚是欣慰,“皇兄近来气色大好,人也精神多了。”
舒王视线落在身前炕桌上的黑皱树皮,回想起少女奔跑离去的背影。仿佛对待绝世珍宝般,轻轻抚摸粗粝树皮,好半晌才道:“近来得了个宝物,礼赠人说可保六脉调和,沉疴顿愈。我随身携带了一阵子,果真颐精养神。”
东阳长公主听他这么说,由衷地感到喜悦:“皇兄快给我看看是何等珍宝。”
“宝物有灵性,不便观赏。”舒王嗓音含笑,直接婉拒。
薛明晖注意到舒王脑后红色束带,与寻常束带不同,零散的娟秀乌青笔迹似在宣告着此物出自女子之手。
她笑容渐散,背过手握紧成拳。
“明晖今个话怎么这么少,”东阳长公主对薛明晖使眼色道,“你前几日冲去禁军官署,陛下都没说啥,那杨家倒是急得跳脚。”
薛明晖满不在乎,很是无所谓:“本小姐还不是杨家妇呢,哪轮得到他们教训。我可是听说义合大长公主又给杨大公子纳了个妾室。”
“姑母骄纵独子,将人养废了,如何能撑起杨家门楣。”舒王再度吞吃掉黑子,不以为意的说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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