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湉湉随侍在邱老太太身侧，弯腰低语了几句，逗得老太太眉开眼笑。
邱老太太年过六旬，半张脸宽琥珀色勒子遮盖住半头银丝，勒子之下是一张操劳像，面无表情时耷耸的嘴角略带苦意，好似事事不如意。
沈老太爷年轻时不过是沈氏分支下一脉破落户，靠着族塾才得以有书读。父母靠着族人接济，胞弟沈柏川小小年纪给人干粗活，集全家之力只供得起他一人购置文房四宝。
到了议亲的年纪，纵然姓沈的在吴兴十里八乡找不出一个丑的，那又如何？
在当时动乱的年代，天灾**层出不穷，北边的厥人杀进关内，西北的铁勒趁火打劫。
东泉富庶仅限于老爷们，对于底层百姓来说，长得好看不能当饭吃。
沈太老爷面临找不到媳妇的窘境，机缘巧合之下，他偶遇与一邱姓秀才，与其谈论儒学道理相谈甚欢。秀才略同面术相学，观他面相不凡，认定此子将来定有作为，有意将女儿许配给沈太老爷，结秦晋之好。
就这样，邱家女成了邱夫人，养大儿子娶妻生子熬出头成了太夫人，丈夫因病去世儿子当家后又成了老夫人。
亘古不变的，是她那几十年如一日永远不知足的性子。
沈思漓与沈湳乔并肩走向高堂，微躬福了福身，向邱老太太问安。
邱老太太罕见冷落了沈湳乔，冲沈思漓热络招手：“五丫头，到祖母这来。”
沈思漓意外的看了沈湳乔一眼，后者催她：“祖母喊你呢，快去吧。”
沈湉湉撇了撇嘴，对沈思漓没有主见，凡事看沈湳乔眼色行事感到嗤之以鼻。
沈思漓上前几步，邱老太太不由分说抓住她的手，那双长而不细的双眼中，还没开口便透着算计，令沈思漓很不舒服。
邱老太太轻拍她手背，慢条斯理道：“你是个有福气的，比你两个姐姐嫁的都好。”
云昭王府远离京城，肩负西防之重担，还得受皇帝忌惮。定安侯与之相比，握有实权的天子心腹，胤都繁华昌盛，爵位比不上王府，待遇总归是舒适的。
王府少年郎与侯府老鳏夫，明眼人都知道怎么选。
沈思漓脑海中跳出来四个字——挑拨离间。
她作出受宠若惊状，小心翼翼回话：“姐姐嫁的是王府，我又怎敢与之相比。”
邱老太太料想这个怯懦的孙女好拿捏，唉声叹气起来：“一转眼五丫头都到了出嫁的年纪，祖母都没来得及好好看看你。”
沈思漓突然来了精神，说的情真意切：“孙女也想在家多留个几年，好孝顺父母祖母。”
邱老太太闻言，立刻转悲为喜：“有你这句话，祖母便心满意足了。”
沈思漓颔首敛衽，藏匿眸中戏谑退至一旁。有邱老太太这句话，她也放心静待后续。
到了吉时，沈家人其热融融聚集在檐下看典仪。沈思漓依偎着沈湳乔，互相帮忙堵着耳朵。
沈湉湉见她俩形影不离，从鼻腔里哼了一声，转身去找老太太。
陈管家一声吆喝，空地上鞭炮齐鸣，五光十色喧闹过后，一阵正合时宜的微风带走满院子的呛烟。
随着锣鼓铿锵一响，设在供案两侧的红鼓同步击打起来，鼓声震天好似要突破距离，让天上的雷公感受到沈家的诚意。
吴嬷嬷声音洪亮而有力，与陈管家一唱一和诵读祈福辟邪的祝词，全家焚香祷祝。
“一去邪祟，二散霉运，三化口舌。”
除邱老太太外，余下根据长幼尊卑依次跨过火盆，回到正厅男女分席入座。
邱老太太居中正坐，不耐喊来卢夫人：“咱们家人口不多，分席坐倒显得冷清，将桌子撤掉换张百灵台来。”
临到入席邱老太太才提出要换，卢夫人明知婆母有意为难，却不得不照办，命人撤去屏风，换上百灵台。
男席习惯邱老太太想一出是一出，反倒认为老太太安分才不正常。座次尚左尊东，沈渊等人逐一就座在邱老太太左手边。
沈氏三姐妹挨着邱老太太右手边，按着年龄大小依次坐下。卢夫人身为儿媳，需得亲自为婆母布菜，以尽孝心。没有老太太发话，卢夫人想坐也不能坐。
卢夫人此时最想念的不是妯娌詹夫人，而是丈夫的亲大哥沈濯。非她对沈濯有什么非分之想，而是以往家宴，詹夫人依着规矩为婆母布菜，皆被沈濯给拦了下来。
邱老太太自然有怨言，沈濯二话不说顶替妻子为母亲布菜。气得老太太大骂沈濯有了媳妇忘了娘。
同是沈家儿媳，大房媳妇不布菜，没道理光二房媳妇一人布菜。自此，凡是两房家宴，邱老太太都免了儿媳妇伺候。
沈渊打破沉默，说了几句吉祥话，众人齐齐举杯贺饮。
席面多以吴兴菜色为主，坐船漕运送来的鲜活大黄鱼肉细鲜甜，在滚水中微微烫半熟的血蚶，无需酱料佐配足够美味。
余下新鲜的时令菜各具风味，挑剔惯的邱老太太不由得赞不绝口。
沈思漓埋头吃鱼，小心剔除鱼刺含入口中，大条黄鱼清蒸最妙，小条些的制成苔菜黄鱼，酥香脆嫩，风味口感妙不可言。
酒过三巡之际，邱老太太放下筷子，侧头劝诫沈渊：“朝夕，你哥哥远赴幽州，这个家只剩下你一人苦苦支撑，多给上官送送礼，该疏通的还是得多走动走动，平日里多注意谨言慎行，以免被人抓住把柄。”
沈渊连连点头：“儿子铭记母亲教诲，不敢有半分松懈。”
邱老太太偏心沈渊，沈渊做儿子也知晓反哺母亲，经常徘徊在愚孝的边缘。
邱老太太继而转向三个孙子，对沈逸晋和沈逸行说：“俞之和行哥务必要重视今年的秋闱啊，若是能够一举入第，次年的春闱也会愈加顺遂。”
沈逸晋正经应道：“祖母放心，孙儿有信心。”
沈逸行笑嘻嘻应和道：“逸行必不负祖母所望。”
眼看就要轮到沈逸齐了，他昂首挺胸坐直身子，眼巴巴等着邱老太太发话，却不想老太太目光转了一圈落在沈湳乔身上，眼眶含泪，语重心长道：“祖母的翘翘诶……山高水远，叫祖母如何能放心你。”
沈湳乔垂头掩嘴，余光瞥见被老太太一嗓子嚎得热泪盈眶的父亲，额角微微一抽。
她再抬起头时，双眸划过一抹哀色，表演起祖孙情深来：“祖母……”
沈思漓对三姐姐一呼即来的演技叹为观止，特别留意起身旁沈湉湉的反应。
邱老太太不由分说揽过沈湳乔肩膀，怜惜道：“你这个孩子统共没走过几个地方，一下子去到最南边地界，山高路远的也没个知心人照顾，祖母着实放心不下。”
沈湳乔身子猛地一偏，还来不及惊讶，被老太太恨不得揉进身体里的力度锢着。
卢夫人被刁难惯了，下意识以为邱老太太是嫌她操办沈湳乔的婚事不够周到，温声细数：“母亲放心，翘翘的婚事儿媳同老爷都安排好了。一行人三四十人，路上用不着担心，云昭王派了云昭军一路护送，谅那些个贼人也不敢作祟。”
邱老太太被儿媳妇一打岔，脸色极其难看，语气刻薄没好气地说道：“是，你是个贤惠的，都给安排好了，哪里用得着我操心。云昭王府乃是地方望族，这些个人哪里够看的，莫要叫人看低了咱们沈家。”
沈湳乔趁着邱老太太手上一松，连忙从怀里开溜，佯装镇静拿过茶杯润嗓子。
邱老太太醉翁之意不在酒，忽地遭卢夫人插话，可不就将火气撒在卢夫人身上。
卢夫人自讨没趣，又被当众下了面子，面露难色请示邱老太太的意思：“依您看再添多少合适？”
邱老太太轻哼一声，高昂着头扬起下巴，倨傲地说：“要我说啊，干脆让四丫头和三丫头一块去云昭。依四丫头的身份做云昭世子的贵妾，她们俩姐妹在一起也互相有个伴。”
话音刚落，满堂一片哗然。
沈渊面色铁青，其他三个哥儿脸色也难看得很，要不是家中女眷的婚事没他们插嘴的地，早愤然离席了。
“这如何能行！？”卢夫人像是被雷击中般浑身一震，捂着心口往后退了两步，被吴嬷嬷稳稳扶住。
沈思漓冷眼旁观沈湉湉故作惶恐姿态，还没来得及压下的嘴角完全出卖了她。
沈家两代士林，为了攀附云昭王府送女儿当妾，别说沈渊不同意。即便沈渊当真昏了头，届时传出去清流之名再无沈家一席之地。胤都城里的文官们将耻与沈家为伍，沈氏子弟在书院少不了受人指点。
邱老太太这个主意，是将全家人的脸面往地下砸。
沈渊面含怒气，一双眼睛正死死盯着沈湉湉，心里大致猜想到祖孙俩都是商量好的。
他猛地一拍桌案，清亮的嗓音中压抑着怒气：“四丫头的婚事我已于李家说好，又岂能言而无信。”
沈湉湉不敢直视父亲的双眼，心虚地低垂下头，咬紧下唇，强忍眼眶中摇摇欲坠的泪水。
邱老太太见儿子竟敢忤逆自己，恼怒之下侧身推搡沈渊一把，声音带着蛮横和几分尖锐说道：“李家李家，那李家不过五品官，还是你的下属官。说好了却迟迟未来下定，我看他们是瞧不起咱们家，私下指不定偷摸着相看别的人家！”
已修，若后文有重复缀叙=我还没改完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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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贵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