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作室包揽的是吕俊逸的造型。也就是说，除了面部妆容外，美人鱼的造型也是由麦克他们全权负责的。

“上过厕所了吗？”麦克突然问了一句。“马上要试穿美人鱼装了，你要如厕的话就趁现在。”

吕俊逸点点头。他是间歇式导尿，每三小时排尿一次。平时里因为训练的缘故，他在导尿外还穿着纸尿裤，就怕意外情况的出现。不过今天要穿上美人鱼下半身的特殊造型装扮，如果里面还穿纸尿裤的话胯部就会显得过于臃肿了，影响拍摄视觉效果，因此今天他没有穿纸尿裤，出门前也将3小时导尿改成了1小时导尿一次，还刻意控制了饮水量。虽然这样对于身体尤其是膀胱不好，但拍摄机会难得，也就今天这一次，所以吕俊逸豁出去了，扯掉纸尿裤的他里面只有一件打底泳裤。

两个助手涌上来，帮助下半身不能动弹的吕俊逸脱掉牛仔裤。如果腿型正常的话，男生穿着牛仔裤应该会很好看；可惜吕俊逸下肢肌肉萎缩严重，不论什么裤子到了他这儿全是垮裤，套在腿上总显得裤子过于宽松，坍塌着的双腿撑不起来任何一款裤子，一眼扫过去凹陷在座位里，几乎找不到腿在何处，这是外形出众的他永远的痛。吕俊逸是软瘫，没有任何痉挛，没有半点肌张力，因此高中截瘫后的三个月后他的双腿肌肉光速般急剧萎缩，任何医疗技术和复健手段都阻挡不了这种天力难违的畸变。

“你抱着他，我来换裤子。”小李指挥另一个同事，他自己则站在厚背椅后双手穿过吕俊逸的腋窝，吃力地将他上半身抬起些许。吕俊逸不想自己太过于无用，不想白瞪着明媚又无助的大眼睛无奈地看着助手们在他身体上捣鼓一切，便配合着小李的搂抱，双手也撑在厚背椅的扶手上，将臀部尽可能抬离座位。助理使出吃奶的劲儿，终于将吕俊逸的身体抬起了大概十公分的高度，干瘪的臀部也被动地离开了一直压着的皮椅垫面。与此同时，蹲在椅子前方的另一个助手眼疾手快，帮他褪下牛仔裤。出乎他意外的是，牛仔裤很快就被拖拉出来。

“先丢地上，没事的。”吕俊逸指着牛仔裤说道。

助手掰着裤头，像是撕开食品包装袋似的，一点点往下扯。那个感觉很奇妙，因为吕俊逸下半身完全无法发生任何动作，下肢犹如一个冷冰冰的、不带人情味的模具，仿佛是一个与本人彻底无关联的存在。在整个过程中，双手扶着座椅维持坐姿平衡的吕俊逸压根无法做出其他反应去配合助手。助手内心强烈地震颤着，因为他感觉自己不是在帮着一个活生生的人、一个青春帅气的男大学生更换演出服装，而是在给一个没有生命的假人模特褪去外着物品。这种观念上的切换叫人害怕，这就是截瘫的第一手体验？那是一种“非人类”的绵软触感、“非人类”的异常静止。

当牛仔裤被从吕俊逸腿上剥离开来的那一刻，就连麦克都禁不住打了一个寒颤。因为展现在他眼前是一双犹如面条般的腿，工作室里的所有人从来没亲眼见过如此萎缩的下肢。由于丧失运动能力的关系，吕俊逸从骨盆到双腿已经全然一副皮包骨的状态，胯部的骨头甚至突刺着。他的双腿就像是因为死去而吸收不到上半身养分的枯枝，白皙得有种病态的惨灰色，在骨节突出的地方吕俊逸的腿只有一层皮贴在上面，没有任何坚实肌肉，一点都没有，只剩下一层薄薄的皮贴在腿骨上。麦克眼前浮现出鸡脖子的样子，那种感觉似曾相识。

“要赶进度！”他回过神，将目光从对鸡脖子的想象中拉回来，再次落在吕俊逸腿上。这双只有薄皮贴骨的腿完全是两根纤细的芦柴棒，任凭谁看了都忍不住多看几眼。脱完了牛仔裤的双腿齐齐朝一边歪着，一点力量都没有；足上的黑袜和硕大的篮球鞋也被从双脚上剥离下来，离开了足具的掩盖的一瞬间，吕俊逸脚背仿佛“呼”的一下子高高拱起，带动着脚尖强力下压，凝固成足下垂的残态。其实他的脚早就是这般下垂状态了，这是瘫痪的轮椅轮椅竞速运动员所逃不过的厄运，只是鞋子具有塑形加定型作用，让放在轮椅脚踏板上的看似正常双脚掩盖起畸变的模样，一旦离开了“掩体”，趾头蜷缩脚尖下垂的残态便刺眼地呈现在陌生人眼前。

“来，抓紧时间，给模特换美人鱼的下摆装。”麦克一边情不自禁地盯着吕俊逸芦柴棒般纤细无比的下肢，一边发令催促手下人干活。

褪裤子容易穿裤子难。所有步骤的难点还是在于吕俊逸下半身没有运动功能，无法通过快速伸腿、蹬足等动作高效配合穿戴下摆。他只能坐着，眼睁睁看着助手们七手八脚地帮他穿下摆。小李抓着吕俊逸的脚踝，另一只手拉过美人鱼的下摆从脚掌上套进去。“好冰凉的一双脚！”小李心里再度害怕起来。明明是六月的天，吕俊逸的下肢竟然冰凉到无以复加，完全不是正常人该有的体温！小李心中涌起一股恶寒，他想到了电视剧里的尸体，尸体应该就是这种冰凉入骨的温度吧？想到这里，他生理抑制不住地打了一个厌恶的寒颤，托着足下垂的脚被动地跟着小李的手部动作摆动起来。

他不会骂我吧？那个瞬间小李便意识到自己失态了。再怎么说这个残疾男模总归是店里的客人，是老板联系好的大客户；自己哪怕身体健全，也只不过是一个卑微的小助理罢了，根本得罪不起来这里消费的任何人。“这是贵客，无论如何都不能出岔子！”小李飞快调整状态，抿着嘴无声地继续将穿戴的辅助工作做好。他有些不安的抬起头，正好看到吕俊逸眯着眼睛休息。“对哦，还好……”吕俊逸下半身全无知觉，对下肢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想到这里，小李悬着的心缓缓落了地。

美人鱼的下摆很特殊，腿部的部分是贴皮的，跟吕俊逸参加轮椅竞速时穿的运动紧身裤差不多，不过到了胯部的地方就没那么贴皮了，稍微有些宽，更显出美人鱼的腰部线条。

模特不能动腿真是极度麻烦的一件事，美人鱼下摆贴在皮肤上，撕都很难撕，小李和同事只能一点点往上蹭，从扯的方式将下摆一丝丝往上提。由于下摆是胶质材料，伸缩性明显，一松开手，下摆便“啪”的一声弹在下肢皮肤上，给纤细的骨皮重重一击。

穿好了，真美！当造型完成的那一刻，工作室的人都不约而同地鼓起掌来。吕俊逸看着自己的下半身真的成了鱼尾巴的模样，胯部比之前大了些许，尾巴下摆由蓝色渐变成白色，特别有大海缥缈深邃的味道。至于妆容，他更满意，那种男性的帅气与人鱼的妖媚相结合的美感，是平时在田径场上挥汗如雨的他所完全没有经历过的艺术元素。看着梳妆台前的自己的身材和脸蛋，吕俊逸感觉自己浴火重生了！他的灵魂不再是截瘫的运动员，而是一个在海里自由摆动，上了岸鱼尾幻化成人腿却再也无法行走的美人鱼。

“麦克老师今天辛苦你了，太棒了。”不知怎么的，吕俊逸竟然有种落泪的感觉。也许是新的妆造给他“重生”的感觉，这种“再来一次”的生命体验，对于一个被禁锢在轮椅上寸步难行的残疾人来说，是多么难能可贵啊。普通人也许体会不到这种“魂穿”的感受，但吕俊逸太懂了。哪怕只是cosplay，哪怕只是一场海洋馆无障碍模特秀，这样的机会也是弥足珍贵啊。

麦克拍了拍吕俊逸的肩膀，点点头，没有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