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辉煌国际四期到育华大学附属第三医院需要先坐15路公交车,然后坐4号线地铁到萧山湖站。由于东山大桥正在维修,道路临时封闭,这段时间坐15路就需要绕道,花费的时间会比以往多至少20分钟。
陆今有站在车厢中间靠近后门的地方,时不时抬手看表,一身干练的黑色西装配金丝眼镜,英俊得和周围环境格格不入。
他原本用不着坐公交,但他的车卖了,昨晚韩炆问他怎么不开车过来,他说处理了,准备过段时间提辆新的。
“咯咯……咯咯哒!”
“嘎——!嘎——!嘎——!”
“鹅鹅鹅鹅鹅……”
他揉揉被吵疼的耳朵,视线被右前方的风景吸引,那有面广告牌,牌子后面坐着个穿印花纱裙的阿姨,气质优雅,头上戴着宽檐帽,手里摇着绸面扇。
她一定是西京本地人,土生土长的西京女人,祖上三代都住在城里。
陆今有这样想。
车子嗡隆嗡隆地往前开,陆今有的头发沐浴在光影不断变换的阳光下,柔软顺滑到看上去跟阿姨手里的扇面属于同一种质地。
由于天生细软塌,每天早上陆今有都要花大把时间在整理发型上面,但他今天走得着急,头发乖顺地贴在脸颊旁边,他长相本来就抗老,这下显得年纪更小了,脸蛋又白,脖子又粉,配上严肃的黑西装,显得有点违和。
是从南方来的孩子吧?林苏透过墨镜打量着陆今有,觉得自己猜的准没错。
这娃娃估计大学刚毕业,今天要去公司第一天报道哩!
可惜娃娃运气不好,今天15路绕道,路过广源村时拉了个要去城里集市卖活禽的农民,把车都搞臭了,扑起来的各种鸟毛沾脏了西服的裤脚。
“诶,小伙儿,那边那个小伙儿。”
“姐,叫我干啥,买鸡还是买鸭儿啊?自家养的土鸡,225一只!”
“不是叫你,我叫的是你旁边那小伙子!你看起来都有六十岁了!”林苏朝农民摆摆手,摘下了墨镜。
“?”
陆今有抬头,用手指着自己,表情有点懵,“我吗?”
林苏笑着说:“是呢,快过来,你看看那些鹅毛,把你裤脚都弄脏了,来这边坐吧。”
不知道是不是最近穷疯了,阿姨笑着跟他说话的时候,一个非常有上进心的想法在陆今有大脑里诞生。
操。
找个富婆包养老子算了。
这阿姨一看就是那种就算家里有十个亿,出门买菜也要坐公交车与民同乐的西京女人。
勤劳节俭,亲和友善,不会emo,不会内耗,揣着朴实的把小日子过好的想法,生长成一朵戈壁滩上的太阳花。
可惜他是个gay啊,天生的那种。
找富婆估计没戏了,专业不对口,下辈子要是真的想享清福,恐怕只能躺在床上屁股门儿开开,和事业有成家财万贯的男性同胞交流人生和人身。
“没事儿,拍拍就好了,不脏。”他弯下腰瞅瞅裤脚,抬头对阿姨说,“我马上到站了,就不坐了,谢谢阿姨。”
林苏瘪了瘪嘴,没再说什么,戴上深红色的墨镜,施施然又开始摇她的扇子,不再看陆今有。
在广源村站上公交的农民叫王超,他的几只鸡鸭鹅都压在竹编的大背篓里,臭烘烘的。
他知道自己上了车肯定要遭嫌弃,但15路比进城的专29便宜两块钱,那嫌弃就嫌弃呗,大不了他不坐城里人的座位。
车上除了司机和乘务员之外只有他们三个人,空座多得是,但他一点也不心动,守着背篓站在车中间那块空地上。
听见身旁的年轻小伙子说“不脏”,他眼睛笑眯眯的,含着一些羞怯,仰起头望着陆今有问:“买鸭儿不小伙子,我便宜卖给你,你给我200就行。今天礼拜六,我早点卖完早点回家。”
陆今有想起捐给刘米斗的那二百块钱,一时间心绪有点复杂,叹了口气说:“买不起,我自己还想出去卖呢。”
王超一听这话,眼睛唰地一下亮起来,他声音大大的,听起来和鸡鸭鹅一样吵闹,用前后鼻音不分的普通话问:“你屋也卖鸭?有小鸭儿不,卖多少钱,我买两只!”
陆今有:“没有小鸭儿,只有三十岁的老鸭儿。”
“啊?”王超抠了抠嘴角的痦子,嘴巴惊讶地张大,“啥子鸭儿能活三十年哦!小伙子你恐怕是在骗我。”
“潞桥到了,换乘地铁4号线的乘客请从后门有序下车……”
到站了,车门打开的瞬间,混合着青草香的热空气扑了陆今有满面。
刷卡下车,他扭头对王超大声喊:“那种鸭子当然有啊!正是穷得想当鸭子的老子!”
他看见王超的懵逼脸,紧接着“嘭”一声,他看见自己映在车门上的傻逼脸。
“嘟——!!”
粗鲁的汽车鸣笛声这时在身后响起,吓了陆今有一大跳。
郊区人少,宽敞的道路上只有他一个人,他循着声音望过去,看见地铁口停着辆香槟色宾利欧陆GTC。
这车外观奢华贵气,复古的调子浓郁,用销售员的话来说,特别适合有品味的老钱,但用陆今有的话来说,那就是特别适合爱装逼的赵熠。
这车是赵熠在两年前买的,没花他壕爹的钱,陆今有佩服羡慕且嫉妒。上个月他把他的比亚迪低价脱手,那时他觉得自己跟赵熠对比起来就像个对不起妻子的无能丈夫。
他穿过辅路走到车旁边,车在这个过程中变成了敞篷,露出洋溢着跑车活力的爱马仕橙内饰,颜色和驾驶位上穿着天蓝色爱马仕衬衫的赵熠形成华丽对撞。
撇开姓赵的是个装货不谈,陆今有觉得这一幕挺养眼,像汽车广告拍摄现场。
“韩炆怎么样了?”他并不进车,就站在车边问。
“肠胃炎而已,没什么大事,已经输上液了。我把他转去了国际部的vip病房,没用教职工折扣。”
“为什么不用?”
“育华和你母校不一样,是艺术类院校,教育部每年给的拨款本来就不多,能帮学校省一点是一点。”
陆今有发现,随着年龄的增长,赵熠这孙子装货的程度已经发展到了他有时候连喷都懒得再喷的地步,看赵熠装得意犹未尽,似乎还有话要说,他拱手作揖,宠溺道:“赵兄高洁,太监还操上皇帝的心了。然后呢?”
“然后他那边的事情陆公公就不用操心了,我请了专人照顾他。”赵熠莞尔一笑,紧接着说,“钱不用你掏,我知道你现在掏不起,毕竟你穷得都要去当鸭子了不是吗?”
陆今有:“…………”
赵熠:“包夜还是包月?开个价。”
陆今有嘴角的微笑有点挂不住,说:“看在二十多年交情的份上在下是不是还得给您个友情折扣啊?”
“不用,我这人就不爱用折扣。”
“那就二十万一个月。”
“贵了。每个月三千吧,毕竟你下午要去面试的工作刚好月薪三千不是么?”
下一秒只听得嘭的一声巨响,陆今有猛然踹了脚车门泄愤,中指指天,他恼怒地质问:“你查我?”
“接受三千这个数的话就是我插 | 你。”
“赵熠!!”
陆今有真出离愤怒了,他绕到主驾驶位那边拉开车门,怒吼着:“下车!”
赵熠眼皮都没眨一下,一手把着方向盘,整好以瑕地望着他,一本正经地问:“去哪家酒店?”
陆今有要是只猫,这时候肯定全身的毛都炸起来了,他怒极反笑,一个长着恶魔犄角的小“陆今有”出现在肩头,他挥舞着红色的小叉叉,揪着他的鬓发在他神经上蹦蹦哒哒,操控着陆今有的理智,让他张口提起一件旧事。
他感到自己的灵魂被烈日剥离出身体,他听见自己冷静而又残忍地回击,说——
“就那么忘不掉十年前那个晚上吗?我猜你到死都觉得不甘心,所以才像只苍蝇一样这么多年都不肯放过我,时不时就来恶心我。”
效果立竿见影,正中七寸。
赵熠脸上的微笑消失了,嘴角拉平绷直,墨镜下的一双眼睛瞬间黯淡无光。
他抿了抿唇。
又抿了抿唇。
陆今有看见他的下巴似乎在轻颤,握住方向盘的手收紧,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原来这就是胜利的滋味,难怪从古至今无数人为之着迷,上瘾。
小恶魔桀桀桀桀地狞笑着消失了,他神清气爽地轻轻“哼”了一声,回到副驾驶,拉开门坐进去,下流而放肆地摸上赵熠紧攥方向盘的手,从手背一路摸上胳膊。
他扶着赵熠的肩膀凑近,在这个男人耳边恶劣无比地咬着字音说:“赵总不嫌绕路的话,去完医院之后把小狗狗送到临江科技园吧,我1点的面试,哦不,我1点要去那里找人用一个月3千的价格包养我。”
“我不嫌,就是担心池金阳知道你给他戴绿帽子的话你日子会不好过。”
陆今有听得出来赵熠想扳回一局,但他一点不上当,非常干脆利落地说:“那你就搞错了,是我头上有顶绿帽子。既然我的事情你什么都知道,就别在我面前再装孙子,否则我真的会揍你。”
失去最后一枚筹码,赵熠还不愿意放弃,但有些话在嘴边滚了三圈,终究没能说出口。
他关闭敞篷,咬牙一脚踩下油门。
承认自己被男朋友绿了不是一件痛快的事,尤其是在甩了自己的前男友面前。
陆今有也没再说话,手放下来,乖乖坐回位置上,坐端正了,系上安全带。
车开出去一截路,他望着窗外飞速向后掠过的绿化带说:“热,开空调。”
赵熠阴沉着脸把他的需求顶回来,“忍着。”
“你说什么?你有种再说一遍。”
“忍着。忍着。你给我忍着。”
“行,赵熠,你可真行。”
早上起床,刚看到那张便笺纸的时候,陆今有很心慌,以为韩炆出了大事,下意识拨出一串号码。
号码熟悉到手指形成肌肉记忆,一秒不到就自动输完。
听筒里传来无法接通的提示音,他想起这个号码已经打不通了。
于是他又按下韩炆的手机号。
神奇的是,如果上一个号码能打通,接电话的和这回会是同一个人。
赵熠那始终从容不迫的声线被麦克风转化为电信号发出去,基站接收到后解码还原进陆今有的耳朵里,没有任何失真,就像这个人真真切切站在身旁对他耳语一样。
赵熠说:“炆炆清早开始呕吐,我已经把他送到医院了,他正在输液。”
他说:“记得把炆炆给你做的蒸蛋吃了,我走之前又给你热了一遍。”
他说:“不要急,醒了吃了饭给我发个消息。要来医院看炆炆的话坐15路公交车到地铁站,我回来接你,这样能节约时间。15路会绕路,提前告诉你一声,到时候别吓到了。”
一字一句敲击耳膜,像场猛烈的暴雨,陆今有恍惚有种过去十年时光皆是一场虚假的噩梦的错觉。
睡醒了,雨停了。
就没事了。
他乖乖地应着:“好。”
“好。”
“好。”
韩炆是他心底最柔软的所在,对赵熠来说亦如是。
也就只有在韩炆的事情上,陆今有才能感觉到赵熠这个人从未改变,还是那个让他仰望的,无论何时何地都能信赖和依靠的男人。
他曾经近乎疯魔地,喜欢过的人。
夏季大太阳底下不开空调的汽车就是岩浆地狱,汗水把血液里一些难以用语言描摹的东西煮沸,大脑主板在极度酷热的条件下各方面竟然运转得离奇出色,冷静地把那种东西识别为废品,命令它们从身体里滚出去。
赵熠这边在硬撑,衬衫后背已经完全湿透了,他尽量不去关注陆今有,但是后视镜里映出的侧颜就像电影画报,美得张牙舞爪,想忽略都难。
墨镜过滤掉各种眩光和反射光,还原出这个世界最本真的色彩,陆今有看起来像一尊应该摆在博物馆里的白瓷,脸上的汗水光泽就是瓷面上的透明釉,一层平滑而明亮的封层。
他闻到陆今有身上散发出一种自然的清香,他知道那不是香水味,因为陆今有不爱喷那东西。
“你早上洗过澡?家里沐浴露是这种味道吗?为什么闻起来不太像。”他吸了吸鼻子。
陆今有“噢”了一声,说:“刚才公交车上有个大叔带了鸡鸭鹅站在我旁边,是各种鸡粪鸭粪的味道吧。”
赵熠摇头,“不是,是香的。”
陆今有挑眉,说:“那就是……恋爱脑的味道,我保证这会是你最后一次闻到。”
“最后一次,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专心当你的司机。”
车子继续往前开,两个人偶尔也会客客气气聊几句。
“……你不是在龙垣尚府还有套房子吗,不能去那里住?”
“赵辉他儿子要读小学了,一家三口都住在那里,街对面就是市二小。赵成荫太闹腾,我不爱回去。”
“韩炆小时候也闹腾。”
“他不一样。”
“……我刚才在车上遇到一个长得很像我妈的阿姨。”
“那一定很漂亮吧。”
“嗯。我想要她包养我。”
前方路口正是红灯,赵熠平稳踩下刹车。
这是个大路口,红灯特别长,他拉起手刹的同时偏头打量了陆今有一眼。
但他只能看到一个圆润的后脑勺。
陆今有又软又乖地侧坐着,一路都望着窗外的风景,此刻视线轻飘飘落在对面街边一棵五角枫上。
赵熠很认真地说:“你要是真的那么缺钱的话,二十万一个月,我给得起。”
“跟钱没关系。”陆今有蓦然想起了他母亲的名字。
韩竞枫。
他声音软软的,有点黏糊,听起来喉音很重。
他说:“我想找个西京富婆躺平,并不是为了钱或者性,我感觉,我应该只是有点想我妈了而已。那个女人在五岁之前供我吃供我喝,把我养得白白胖胖的,可不就是包养我的正经富婆一枚。可惜她死了,死得太早了,没办法知道我现在混成了这种狗屎样子。所以换个角度想,我多孝顺啊,她病死总好过被亲儿子气死,你说是吧?”
红灯轻巧跳转为绿色,车子重新启动前,赵熠沉默着按了个键,冷空气从空调里悄然涌出。
五脏六腑被陆今有刚才那番话叩问得滚烫,冷空气骤然一吹,表面变得湿漉漉的,流淌下带着苦味的水。
周末医院人多到像来到了热门景点,人们在这里看生老病死,穷人排队观光,富人走VIP通道。
好在虽有先后快慢,最后一站的风景并无殊异。
咽气。
推开房门,花香伴随消毒水味驱散暑意,韩炆正睡着,巴掌大的小脸陷在枕头中,陆今有发现这孩子的长相和小时候并没有太大的变化,还是那么可爱,招人疼。
韩炆学的是芭蕾,身板不算瘦弱,但身上几乎没有脂肪,所以平常不生病还好,一病了人就熬不住。
心揪起来,泛起密密麻麻的疼痛,陆今有搬了个板凳坐到他床边,就这么安静看着他。
赵熠让保姆出去买饭,他也搬了个板凳坐到旁边,问陆今有:“你那会儿在车上说‘最后一次’,到底什么意思?”
“关你屁事。”
赵熠开始深呼吸,感觉肺有点疼,他凑近一点又问:“前两天齐明朗跟我说你把车卖了,用远低于二手车市场价卖的,我知道你就算没有了收入,每个月还需要还房贷也不至于穷到这种地步,你究竟还遇到了什么事?当着炆炆的面,你跟我说实话。”
陆今有烦了,“啧”了一声说:“你在这里演个屁的晚八点黄金档家庭情感剧,老子的事情十年前就跟你丫没关系了。再说了,您不有的是人脉和手段查我吗,您自己个儿查去啊。”
“…………”
赵熠被噎住,屁股还没坐热就又站起来放了句狠话,旋即离开病房,不知去向。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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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跑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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