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 1 章

割断那丛茂密的水草,借着夜明珠照耀的光华,李亦欢将泥沙深处散落的白骨一块块拾起,装进手中的麻袋,然后捆紧绳子,往水面上浮去。

“噗——”

亦欢长呼一口气,终于出来了!

此时正值中午,阳光灿烂明媚,可水下,却永远都是漆黑的、静谧的,没有一点点光,也没有一点点声响,人若长时间待在其中,只怕要寂寞惶恐的发疯。

不过,一切为了钱嘛!

亦欢将那只装满了白骨的麻袋递过去:“看看,几乎都收敛干净了。”

那女人一时间泪流满面,她身旁跟着一个小女孩,闻此也哭着叫道:“爹!”

这女人的丈夫,这小姑娘的爹,生前是一个采珠人。

采珠这行当,本就是高危营生,常在水边走,哪有不沾湿鞋?

这不,半年前,这位采珠人下水后,被一簇水草缠绕住了脚腕,屋漏偏逢连夜雨,他腰间系着的那根绳索,竟也恰在这一刻断裂在水中!采珠人疯狂拉动绳索,示意水下有险,他需同伴帮忙回到岸上,可是,却只看到半截断裂的绳索悠悠的从上方坠落下来。

采珠人软皮中的空气已经耗竭,水草却如水鬼一样抓着他的脚腕,牢牢不放。他渐渐失去意识,在绝望中闭上了双眼。

而此时,他的同伴待在风和日丽的船上,看着绳索安如磐石、一动不动,因此也毫无怀疑,直到日头西下,他心想采珠人的空气恐怕已经用的差不多了,为何还不拉绳索,于是,自己便轻轻的将绳索拽了拽,却没料到,轻飘飘一下,只看见半截绳头浮了上来。

那母女二人尚在哭泣,亦欢却没那么多耐心去等了。

她脱下外面的褂子,拧着上面的水,催促道:“哎哎哎,要哭回家再哭,先把我的报酬给我——说好了的,七两银子啊!”

七两银子,当真是不多的。她辛辛苦苦泡冷水、捡骨头,一不小心,还有命丧于水底的危险。这七两银子,可实打实,都是她的血汗钱啊。

却没料到,那女人一听她说钱,神色立马就变了,亦欢一个不留神,只见这女人膝盖一弯——竟是朝她跪了下来。

亦欢心中咯噔一下,暗道不妙!

她已看清楚了,这女人此时跪她,自然不是因为感恩戴德,而是因为囊中羞涩,或者即使囊中有钱,也不情愿将这钱付给她。反正,这女人要赖账了,打算用这一跪便抵消她辛辛苦苦三个时辰才赚来的血汗钱。

果然,只听这女人哽咽道:“恩人,这七两银子,我可以与你立下字据,半年之后再偿还吗?”

“休想!”亦欢霎时如同一只被惹怒的小狮子,张牙舞爪。

这种亏,她早就吃过了。口上说是立下字据,过一段时日再偿还,但待过一段日子,她去讨债的时候,人家早带着亲友的骨头,搬到别处,开始新生活了。

“恩人,”女人神色悲戚,不停的朝她磕头,额头都磕出血迹了,“我们娘儿两个发誓,绝不会故意逃债,只是此时,我们还要……用这仅剩下的钱打官司,”这女人泣不成声,“还我丈夫一个公道。”

“打官司?”亦欢奇了,这又是哪门子的事?

这时,只听那个小姑娘擦着眼泪,用尚还未褪去稚嫩的童声答说:“我爹爹他不是出了事故才死的,我爹爹采珠的那根绳子,是被人故意割断的!”

亦欢一怔。

追问之下,这才得知,原来,对采珠人的死亡,那女人一直心怀疑窦。

她丈夫一向谨慎,每次下水前都会仔细将绳索检查一番,又怎会那一日突发意外、绳索断裂呢?

于是,这半年来,她一直暗中追查,最后发现了事情的原委——

采珠这营生,一向是需要两个人搭档。一人在水下采蚌,唤作“采珠人”,一人在船上拉绳,唤作“拉绳人”。

而那一日,她丈夫采到了一只百年难得一见的大河蚌,其中蕴藏着的那枚珍珠,巨大圆润,洁白晶莹,定可以卖上一个好价钱。她丈夫和那拉绳人高兴了好一会。

但是,那拉绳人高兴过后,却起了歹念:这颗大珍珠,若是只为他一人所有,他的财富,不就加倍了吗?拉绳人越想越嫉妒,不愿和采珠人平分这颗珍珠,于是,他唬着采珠人又下了一次水,而这一次,他故意选了一处水草茂密、暗流丛生的地方,待采珠人下水后,他又故意,割断了那根系着采珠人的绳索……

拉绳人已经不做采珠的营生,他靠着那颗大珍珠变卖来的财产,舒舒服服的做起了一个富贵闲人。

“那拉绳人与我丈夫自幼一同长大,情谊深厚。却不料,他为了财富谋害我丈夫的性命,我丈夫在天之灵,恐怕难以安息。”那柔弱的女人含泪咬牙道:“我就是死,也要为我丈夫讨回一个公道来。”

那小姑娘哭道:“公道,还我爹爹一个公道……”

“只是那拉绳人如今财大气粗,买通了此地的官府,他们上下沆瀣一气,我们娘儿有冤也无处诉。所以我们想着,带我丈夫的尸骨去京城告官,只是,去京城路途遥远,一路吃穿住行,花销巨大。我们欠恩人的钱,实在是没办法马上偿还。”

“求求恩人了,待我们告官回来,即使当牛做马,也定会偿还恩人的七两银子。”

“……”

送走这娘儿两个时,天色已经暗下来了。

亦欢捡来一堆树枝,在河边生起火,将未干的衣服放在一边烘烤。秋天的傍晚,还是有几分冷意的,一阵寒风刮过,亦欢打了两个喷嚏。

她抹抹鼻子,转身从自己的包袱里拿出干粮水壶,喝一口清水,吃一口干粮,转头,看到一边树林里金黄色的落叶簌簌飘落,当真是萧瑟无比。亦欢简直要落下两行清泪了。

她想不懂,帮这女人捞尸骨,捞完,钱不仅没多,竟还变少了!

思来想去,只能怪自己手贱啊!

罢了,罢了!

又一阵秋风吹过,亦欢打了个寒颤,略一思量,将那女人临走前给她立的字据丢进火堆里。

大火瞬间吞噬单薄的纸片,火焰熊熊燃烧,虽只旺盛了片刻,却也带来真切的几分温暖。

吃饱喝足,衣服也差不多快干了。亦欢四下打量一番,决定今夜就不入城找客栈了。刚刚破了财,她正心痛呢,为了省钱,就在附近直接找一个山洞过夜吧。

收拾好包袱,刚走两步,亦欢突然“呀”了一声。

她想起了一件事!

摸摸自己的外衣,亦欢从袖袋中掏出了一块骨头。

这块骨头,和那采珠人的骨头混在一起。

可是,采珠人刚刚死去半年,骨头的颜色偏白,外观较新。

而这块骨头,亦欢推测,已经在河底静静沉寂了十多年了。表面都已被泥沙包裹,色泽暗黄,又因水流冲刷腐蚀,于是千疮百孔、陈旧腐朽。

人死之后,大都是追求“入土为安”的。骨灰融入泥土,回归自然,化成风,化成雨,化成阳光雨露,待再一次投胎轮回,再次转世为人。

很少有人,愿意让自己亲人的尸骨孤零零沉在水里,冰冷,黑暗,落不到实地上。据说,这样的人,死后是回不了家的。

所以,这也就是亦欢这个捞尸人所要做的事——她就是专门潜到水底,带那些回不了家的人回到家。

这块骨头,在河底十多年,想来亲人已经忘却了这个人。不过,今天他运气好,遇到了亦欢这个大善人,捞那采珠人的骨头时,顺便将他也一同带上来了。

亦欢在地上挖了一个小小的土坑,将这块骨头埋进去。然后从包袱中掏出一支香烛点燃,又拿出一叠纸钱,一边将它也点燃,一边念念有词,道:“好了,现在我带你回来了,你可以去投胎转世了。”

纸钱渐渐燃尽,漫天飘起了明明灭灭的纸屑。

一团云翳遮挡住月亮,树林中十分黯淡凄清。一群寒鸦扑棱棱的从树上飞起,“嘎嘎”怪叫。

这时,那香烛的火焰忽地闪烁几下,熄灭了。

亦欢莫名有些瘆得慌。她捞了好几年的骨头了,对死人早已没有什么避讳,对鬼神之说也不甚迷信,可是此刻,她只觉得浑身起鸡皮疙瘩。

她瞥了一眼埋葬那块骨头的小坟包,只觉阴气森森。

亦欢打个寒颤,拎起自己的包袱,快步朝着来路走,打算离开这片森林。可是,走了许久,周遭的景色还是未变,一棵又一棵长的一模一样的树,仿若幢幢鬼影包围着她,叫人分不清东南西北。

莫非……鬼打墙?

亦欢早些年也听老人说起过这种怪事。听说,若是遇到了鬼打墙,无论怎么走,也是在原地绕圈子。这时候,干脆心一横,就歇在原地不走了,反正等到天亮了,鬼打墙自然就消失了。

亦欢如此一想,便打定主意,往旁边一棵树干上一靠,打算睡一觉,等睡醒了,太阳也就出来了。

可是,正打算闭上眼睡过去,一阵冷嗖嗖的阴风刮过,亦欢发现,自己的眼前出现了一双靴子。

顺着这双靴子,亦欢缓缓抬头。只见,面前这个人着一身盔甲,手执一杆银枪,腰间悬挂着一块白玉令牌,缀着鲜红如血的穗子。再往上看,则是一张苍白阴郁的、少年人的脸,黑沉沉的眸子中满是怨恨与不甘。

“滴答,滴答——”

亦欢已经惊骇到极致,几乎要怀疑自己幻听。

可是,这声音却的确存在。

她又仔细听了一听,却发现这声音原来是从面前这人身上传来。亦欢揉揉眼睛,这下看清楚了:只见,这个人的头发湿漉漉垂在背上,盔甲上,不停的滴下水珠来。

亦欢惨叫起来——她这不是撞上了鬼打墙,她这是直接撞上了一只鬼啊!

而且,浑身都滴滴答答的流着水……这是一只淹死鬼!

“救命啊!救命啊!”亦欢拎着包袱一边狂奔,一边哭天喊地的大叫。可是,她跑了几步又蓦地停住了:这个淹死鬼,不知何时已从原来的地方挪动,面无表情的挡在了她的面前。

亦欢一个急刹车,换了反方向跑。可是没跑几步,她发现那张脸俨然又出现在她前方!

“观音菩萨玉皇大帝十八罗汉太上老君……救命啊!只要你们能保佑我平安活下来,信女愿一生吃斋念佛永不杀生乐于助人乐善好施……总之,求求你们了,救命啊!”眼见是逃不过这只鬼了,亦欢一甩包袱,坐在地上毫无形象的大哭大叫起来。

这鬼走路也和常人不同,就如一缕青烟,飘飘悠悠的便来到她面前。他望向四周,好像是有些茫然和不解,削薄的唇角微动:“今夕,何夕?”

亦欢一时愣了,试探着抬起头:“什、什么?”

“今夕,何夕?”这鬼说道。

亦欢不敢不答,颤巍巍道:“广、广祐十六年。”

“广祐……十六年,”这鬼有些怔愣的道,“原来已经……十六年了。”

十六年……正好她在河底捡起的那块骨头也有十几个年头了,而且,这鬼身上水淋淋的,也表明他是在水里被淹死的。看来,这个鬼,和她捡起的那块骨头生前是同一个人了。

亦欢鼓起勇气,抱不平道:“我将你从水底捡起来,将你葬入泥土,你怎么反而恩将仇报?!”

这鬼闻言,顿了顿,道:“原来是你将我带了上来。”

“对啊!你忘恩负义!”

这鬼冷冷的讥诮道:“我害你了吗?”

“……”

好像是还没有害啊,不过,他也吓的她够呛了。而且,人鬼殊途,他现在不害她,以后肯定也会害她的!亦欢于是坚定的握起拳头,道:“既如此,你让开,不要挡我的路,放我走。”

静默片刻,那鬼竟真的从她面前让开了。

亦欢半信半疑,忙爬起来快步走了一段路,然后她发现,鬼打墙消失了!

她心中满是喜悦,心想这只鬼倒也有那么一点点信义。

经此一事,亦欢可不敢在这荒山野岭过夜了。她赶路到城中,找了一家客栈,看到在前堂忙碌的小二,亦欢可谓亲切的泪眼汪汪。她订了一间客房,二话不说,爽快入住,连小二都惊诧了好一阵,心想这位大爷竟然不磨嘴皮子讲价了,可真是开天辟地头一回啊。

亦欢到房中,舒舒服服的洗了一个热水澡,然后往床上一瘫,热泪盈眶的感慨:“总算回来了。”

就在此时,蜡烛忽地闪烁了一下,然后毫无征兆的,熄灭了。

“……”

明月如水银一般从窗户中倾泻而入,亦欢僵硬的缓缓坐起来,只见,床边静静的漂浮着一个黑色的影子。仍旧是那袭盔甲,仍旧是那杆银枪,仍旧是那张苍白阴郁的、年轻的脸。

亦欢绝望了,抓狂了:“你到底想干什么!你不是说放过我了吗!”

那鬼丝毫没有愧疚的样子,竟还弯起唇角:“我没有食言,我没有挡你的路,放你回来了。”

亦欢:“……”

是,他是让她回来了,可是,他缠上她了!

她,李亦欢,被一只鬼缠上了!

从此以后,这日子可还怎么过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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