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哗啦”一声,瓢泼大雨洒了下来。
李直静静站在雨中,浑身湿透。亦欢看着他,渐渐觉出几分悲凉。
可是,皇帝负了她,她就应该负这天下吗?
亦欢站在屋檐下,伸出手,感受到雨点打落在自己掌心。她神情中出现几分怅惘,轻声说:“十年前,也是这样的一个大雨夜。”
“我娘一直有咳疾,那夜,病情忽然加重,吐了好几口血出来,我爹冒着大雨去药房为我娘抓药,可是却迟迟不归。我披了蓑衣去找我爹,找了很久很久,才终于在河边的一块大青石旁找到他。”
“可是,他的身上却流着血,好多血,好多好多血,浸透了我的手。后来我才发现,他的肚子上有一个被□□破的大洞。”
亦欢看着李直:“原来,是夜晚巡逻的士兵,他们已经好几个月未发兵饷,见我爹手中有钱,便要抢了去,我爹死活不给,最终,便被他们重伤,抢了钱自去快活。”
“听说捞骨赚钱,我开始学着捞骨,给双双卧倒在床的爹娘赚钱买药。”
陆寅面色微变,原来,这就是她捞骨的原因吗?
“可是,他们最终还是一前一后的离开我了。”亦欢苦笑道:“我娘爱吃荔枝,可那时荔枝很贵,我至死也没能让她畅快的吃一盘荔枝,我爹爱喝酒,可是,我同样无能,至死也没能让他喝上这世间最纯的佳酿。”
“我想过很多次,若是,那几个士兵能够及时得到他们的粮饷,他们是不是就不会抢我爹的钱,那夜我娘是不是就能及时吃到药,他们是不是就不会离开我了。可是,我也只能是想想罢了,天下大势,在当权者手中轻如一片鸿毛,可是落在我们小小的百姓身上,就如同一座沉重的大山,我们想反抗也无能为力,只能顺从着被压趴在地上。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你们的一念之间,最后承担后果的却要是我们普通百姓呢?我们只是想本本分分的过平静的生活啊!”
李直微笑:“如此看来,我们所求是一样的了。”
亦欢忙道:“不一样!”
“你要毁了天下,可我,却是希望这天下能变得更好,变的更太平。”
李直轻声道:“我也是。”
“放屁!”亦欢怒了:“若你也是,又怎么会如此陷害陆将军?”
“陆将军?陆寅?”李直在亦欢身旁看了一圈:“看来,他就是那个奇怪的东西。”
他十分惋惜的道:“我有许多谋划与想法,可是想必说与你听,你也不会明白。”
他挥挥手,一行黑衣人走上前来。李直眼神变得阴鸷,吩咐道:“抓她过来,取她的血。”
亦欢急道:“你敢!”
李直道:“有何不敢?”
陆寅道:“他不敢。”
亦欢一愣,陆寅道:“给我你的血。”
“啊?”
黑衣人已经迅速包围上来,陆寅道:“快!”
亦欢忙咬破自己手指,殷红的血珠从指尖冒出来。陆寅道:“还记得阴阳眼那些符纸上的符号吗?其中有一种,十分像草书的“遁”字,直接在我身上,把那个符号画出来!”
亦欢犹豫:“不行吧,你都这样了。”他的白玉令牌已经透明,鲜红穗子已完全看不见。
陆寅笑道:“即使你不画,我都已经这样了,就按我说的做吧,不过记得,不要和原来一样,要反画!”
一个黑衣人已经靠近了亦欢,匕首朝她刺过来,陆寅道:“快!”
亦欢回想那个“遁”字,上下左右颠倒,用指尖鲜血在虚空中的陆寅身上反画。
匕首寒光闪现,亦欢一手紧紧握住,掌心血液横流,她一横心,用流血的掌心快速在陆寅身上继续画。
“阻止她!”李直咬牙切齿的说道。
“咔嚓”一声,亦欢觉得自己的右膝盖猛地一痛,像是被一个黑衣人打断了。她无力支撑,跪了下来,可是,却强忍疼痛,用鲜血涂抹完符咒的最后一笔。
黑衣人七手八脚的钳制住她,亦欢的头垂下来,掌心血液混着雨水,滴滴答答的不停落下。
又是一道惊雷,明亮的划破长夜。
李直不安的等了片刻,却见并无异常出现,这才放下心来,阴森道:“把她带过来。”
可就在这时,亦欢眼前一亮!
她先是看到了一绺鲜红的穗子,随后,陆寅身上那块已经透明的白玉令牌重新出现,已经接近消失的陆寅也重新出现,并且,这院中响起了阵阵惊呼——
其他人也都看到陆寅了!
李直怔住了,随即,快速道:“杀了他!他是鬼!他是恶鬼!”
黑衣人训练有素,重重包围陆寅,可是陆寅握住手中银枪,不仅毫不畏惧,反像是有些怀念般,微微一笑。他松松筋骨:“我已经好多年没有再上阵杀敌了。”
黑衣人冲了上去,亦欢紧张的看着,只见大雨中,陆寅不慌不乱,游刃有余,一杆银枪使的如同飒沓流星,短短片刻,这批武功高强的黑衣人竟全部倒了下来!
李直身边再无一人,但他倒好像并不慌乱,反而拍拍手:“很好,很好。”
他微笑道:“不愧是我看中的人。”
大雨中,陆寅身姿俊秀,枪尖指向李直,冷冷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李直微笑着,从袖中拿出了另一张面皮。
待他戴上这张新面皮,陆寅双眼猛地睁大,不可置信的后退一步:“你……”
方才抓住亦欢的黑衣人已尽数被陆寅打倒,亦欢咬牙忍痛,拖着右腿走上前去:“怎么了?怎么回事?”
陆寅指着李直,似是仍未回过神来:“这……是蔺丞相的脸。”
蔺右承,是文宗在位期间,继柳明彻后的第二个丞相。同样才华出众、有雄才大略,让陆寅担任大将军讨伐燕国之事,就是他提议的。
据说,当年大梁亡国之后,蔺丞相痛不可支,涕泪长流,朝泗水方向深深跪拜三次,而后,从城楼上一跃而下,以身殉国。
“不……怎么会是你,蔺丞相对我有知遇之恩,怎么会是你!”陆寅眼中满是怒火,不甘道。
“从来都是我,陆将军,知道我为什么会向赵筠推荐你吗?因为若是元守带兵,他身经百战,在第一次粮草出问题的时候,便立马会扎营驻足,停步不前,他,可是一只精明的老狐狸呢。”李直顶着蔺右承的脸,微笑道:“可是你不同,当年你年轻,意气,不可一世,你只会以为粮草问题只不过是一个小插曲,终究会被轻松解决,你带着兵继续深入,一往无前,眼里、心里都已被建功立业的胜利和喜悦填满。可是直到你回过神来的时候,粮草,已经成了掌握你们命脉的东西。”
“陆将军,你敢说,大梁亡国,就真的没有你太过轻狂和自负的责任吗?”
陆寅咬牙道:“闭嘴!”
亦欢忙低声道:“他是在激你。今日无论如何,都得杀了他,可恨之人或许有可怜之处,可是可怜之人,也必定有其可恨之处。”
陆寅闭上眼,当年知遇之恩,在朝堂上信任的目光和温和鼓励的眼神,历历在目。
可是世事沧桑,他今日才知,原来从那时起,就已是一场精心设置的骗局。
银枪枪尖抵上李直喉咙,只需轻轻用力,便立马血溅三尺。
就在这时,沉重的吱呀一声,殿门再次被打开了。
外面,是燕国皇帝姬蘅冷若冰霜的脸。
他冷笑着走进来,环视周围黑衣人尸体,道:“今夜倒真是热闹。”
李直一愣:“皇上……”
大雨瓢泼,姬蘅浑身湿漉漉的,发丝凌乱,可是,那股上位者的气息却愈发浓厚。他眯起眼睛,微笑道:“十六年前,大梁丞相蔺右承派人送信于朕,说是吞并大梁的时机到来了。信中,他告诉朕,会有人率兵来攻打我燕国,但我国不必尽全力,反而,可以节节败退,将那些城池都拱手送出去。但只一点,到了后期,越是接近燕国都城的那些城池,后退时,越是需要将粮草一把火烧的干干净净。”
“我燕国臣子都劝,说这是大梁的阴谋,一个国力昌盛的国家,丞相怎么会好端端叛变?可是,朕却信了,蔺右承投诚的忠心只有这一封信,但朕,完全按他所说的做了。” 姬蘅微笑。
“权势与富贵,本就是一场赌注,后来你们知道,朕赌赢了。可惜,有一件事,朕却百思不得其解,那就是在城破的当天,蔺右承跳下城楼,殉国而死。”
姬蘅道:“许多个犬马声色后的深夜,朕心头都盘旋着这件事,蔺右承,他到底为了什么?为了大梁?不是。为了大燕?不是。为了更大的富贵与权势?也不是。”
李直怔了许久后,忽地哈哈一笑:“原来这么多年,皇上一直未忘记过微臣。”
姬蘅一扬手。
身后的禁卫军冲进来,将这里包围的水泄不通。
“在这世上,每个人所活都是短短的数十载,可是,这短短的数十载,每个人却都将它过的不一样。”
“赵筠一生励精图治,勤勉有为,常常批阅奏折到深夜,也不知休息。不错,大梁的确在他的手中空前繁荣,可是他自己呢,又得到了什么?一个皇帝做的,甚至还不如民间的乞丐自在。” 姬蘅嗤笑道:“而朕,和他截然不同,朕这一生,连皇位都拥有了,那么,朕还有什么不能做的?朕想吃就吃,想睡就睡,朕不想上朝,那么就不上朝。”
“至于民间疾苦,百姓安生,和朕又有什么关系?你们这群人就是蝼蚁,朕从来就不曾将你们放在眼里过。”
“可惜呀,蔺丞相,你所求太多了,威胁到了朕这短短几十载的舒坦生活。那么,朕便不得不花费力气、做点什么了。”姬蘅走到李直身边,李直笑道:“原来皇上,早就知道我是蔺右承,这才扶持我到相位,一直不曾更改。”
姬蘅亦笑道:“蔺丞相不也正是因为有所图,所以才会改容换貌,来到朕身边的吗?你这根刺,已经让朕不爽很多年了,说吧,你到底想要什么?”
“我到底想要什么?”李直笑容竟忽地柔美起来,“夫君,你说,我想要什么?”
亦欢简直被吓到了,这这这、又是怎么回事?
转过头看,陆寅也是一脸不解,他放下了银枪,搀扶住亦欢。
亦欢汗颜:“这里……真乱啊。”
陆寅嘴角抽搐:“我也觉得。”手中仍稳稳扶着亦欢。
雨水中,他的体温清晰的传过来,亦欢没有使半分力气,就这样借着他的力,心想,果然,还是大活人更好一点啊,比摸不到的鬼可靠多了。
可是,又有几分感伤。
她反画了符咒,让陆寅从鬼变成了人,可是,陆寅会永远变成人吗?
恐怕,可能性不大。
亦欢默默的叹了一口气。
姬蘅大怒道:“闭嘴!你在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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