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番外二

绯红的蔷薇花丛中,传来阵阵银铃般的笑声。

裴少闻心中懊恼,怎么走着走着就来了这个地方,竟撞上了后宫的妃嫔,忙急急回避,身后却传来一声:“裴大人。”

又几句低语,这位后宫嫔妃让自己的婢女先退下去了。

裴少闻回身作揖:“娘娘。”

一声轻笑:“娘娘?”

“景之,你不认得我了?”

裴少闻浑身一颤!

明彻每换一张脸的同时,都会同时喝汤药改变声音。面前这个人的脸他不认识,声音也不认识,可是,这样柔情的语调、还有这世间唤他“景之”之人,除了明彻,还会有谁?

“你……竟做了他的妃子,为什么?”裴少闻心中苦涩。

虽已贵为贵妃,但医女杜若向来喜简朴,只简单穿了一袭素衣,戴一支白玉簪,却更衬的她清逸出尘。她扬起明媚天真的面孔,笑道:“我不只要做他的妃子,我还要为他生个皇子。”

“皇子?”裴少闻一震,喃喃道:“原来你想要的,竟是皇位?”

“不,景之,”柳明彻温和道:“我不要皇位,这天下姓赵、姓姬、姓柳,于我都是一样的,我要的从来都未变过,你不是知道的吗?”

裴少闻往后退步,喃喃:“不,明彻,我越来越看不透你,我已经不知道你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甚至此时,他竟然有些害怕她!

他后退,再退,再退,心中只有一个念头,不管她接下来的要做的是什么,他都要阻止她!

柳明彻搅弄风云,她的一个念头,祸及的就是天下百姓,这天下已经乱过一次,不能再乱第二次!他已经错过一次,也绝不能错第二次!

阳光明媚,裴少闻额头渗出了细密的冷汗,他惊恐的转身就跑,跌跌撞撞,仪表不整,他生怕自己慢了一步,自己就会被明彻暗杀在这里!是,他甚至已经开始害怕她会杀了他!

他已经不再相信她,柳明彻早已不再是柳明彻!

“景之!”背后凄惶的一声呼喊。

裴少闻充耳不闻,只是想一刻也不停的逃离这里。

“景之!”一声闷响,柳明彻摔倒在了地上,无力的哭泣道,“求求你,回头看看我……”

裴少闻想,自己一定是疯了。

他竟然回头了。

他怕她,畏惧她,看不透她,可是,他却仍旧无可自抑的爱着她。

他一定是疯了。

“景之。”见他停下来,柳明彻面现喜色,含着泪花笑道,“我就知道,你不会丢下我的。”

裴少闻看清她的脸,周身一震。

方才片刻,她竟已换了张脸,她换上了柳明彻的脸。

“这张脸……你还带在身边。”他嗓音涩然。

柳明彻伸手拂上面颊,苦笑道:“这张脸,是我最原本的脸。”

“我知道,本该毁了它,将它带在身边会有危险,可是,我做不到。我忘不了自己的最初,忘不了从前,忘不了当年我们三人纵马长街的恣意时光。”

裴少闻渐渐平静下来,眼神黯然下来,她忘不了,他又何曾忘得了呢?

柳明彻更加柔声的说:“景之,我的脚葳了,你带我回寝宫好不好?”

“这……娘娘,恐怕不妥,我去唤几个婢女……”

却见柳明彻破涕为笑:“你忘了?姬蘅他去围场打猎了,还要过几天才回宫里。”

他怕的是被皇帝看见吗?并不是。

他怕的是什么?裴少闻想,可能他自己也不知道。

他最终什么也没有说,抱起柳明彻。

柳明彻抱住他的脖子,将脸埋在他的颈窝,温热的气息喷洒在他的耳侧。走着走着,她忽然凑近,在他脸颊上轻轻亲了一下。

裴少闻步伐一僵,抱着她继续回宫。

到了寝宫,婢女已提前被屏退,柳明彻拉了他袖子,小声:“天色已晚了,景之,就留在这里陪我吧。”

“娘娘……”

“你不想我吗?”

裴少闻想,他一定疯的彻底。

他想柳明彻,他愿意用他所有的一切换回从前那个柳明彻,但他已知道那不可能。

于是他退而求其次,他想,没关系,面前这个人,他虽陌生,可是,至少她有明彻的脸。

裴少闻没有半分克制,身上再也看不出那个平日里端方自持的裴尚书的影子,他甚至像是报复,对她狠狠的用力,但是她一直不呼痛,反倒更加用力的抱紧他,汗湿的长发散乱在身下,眼神迷蒙,一遍又一遍喊:“景之,景之……”

裴少闻的泪,忽地砸落下来。

五日后,皇帝回宫。

又过两天,忽然传出贵妃有孕的消息,皇帝大喜,直接昭告天下,封了她做皇后。

得知此消息时,裴少闻正在煮茶,水已到蟹眼处,他却恍然不觉,直到蒸汽缭绕,滚烫的茶水溢出来,他才急忙提起壶,但手悬在空中,又是迟迟未落。

裴少闻去了御花园,耐心等待半日,暮色时分,果见柳明彻在婢女搀扶下,一脸幸福的走来。

待到近了,柳明彻吩咐几句,婢女退下。

裴少闻大步上前,铁青着脸:“你疯了!”

“疯了的那个人恐怕是你,”柳明彻悠然的摘下一朵芍药,别在自己发鬓,“等了我很久了?”

裴少闻只是不可置信的说:“你疯了!这个孩子,到底……”

“我也不知道,”柳明彻找处石凳坐下来,“那夜我没有吃避子的丸药,是你的,还是他的,我也不知道。”

“柳明彻!”裴少闻怒喝。

“姬氏毕竟乃皇族,他封你为皇后,这个孩子的血脉绝不能这样不清不楚、不明不白!”

血脉?柳明彻反倒冷笑起来,一双眸子如寒星,炯炯的注视着裴少闻:“曾何几时,你也开始看重血脉这种东西?皇室血脉又如何,平民血脉又如何?就算这世上真的有血脉之论,那么这个孩子该庆幸的,不是你,也不是姬蘅,而是他身上有我柳明彻的血脉!”

裴少闻许久的说不出话,他只是觉得很累,不明白,一切为何会变成这番模样。

不明白,他们折腾这一场,到底是为了什么。

十月怀胎,皇后一直被悉心照料,但在生产那日,却不幸难产。

母亲与孩子只能活下来一个,皇后握紧皇上的手,泪流满面的说:“我无妨,一定,要先保住我们的孩儿!”

皇后宁死也要保全皇族血脉,皇上感动之余,大恸,她在皇上心中的地位也因为死前这一举动而上升不少,此后,皇上妃嫔不断,可是,后位却一直空悬。

听闻此消息时裴少闻无悲无喜,她是真的死了,还是再次死遁,他觉得他累了,不想再去关心。

倒是此后十多年,他曾留心细看过皇子姬颂的容貌,有时候觉得像姬蘅,有时候却又觉得也有些像自己,他拿捏不定。

但很确定的是,这个孩子,有很多地方,像明彻。

尤其那双眸子,黑白分明,清澈明亮,每次一看到裴少闻都会微微失神,仿佛透过姬颂,他又看到了当年那个一袭红衣、意气风发的柳明彻。

裴少闻对姬颂很好,闲暇时间,多加教导,不是因为姬颂有可能是他的孩子,而是因为姬颂是柳明彻的孩子。

朝中丞相李直也对皇子很好,他二人时常碰面,但李直为人,胸无点墨,索然无味,只擅长迎合与奉承皇帝,裴少闻很是不屑,每次见到这人笼着袖子、微微佝偻着脊背走来,便一阵烦躁,忙和皇子告别,目不斜视的和李直擦肩而过。

裴少闻没想到,会有人来追查当年之事。

他一直隐隐有种预感,如今的明彻已彻底变了模样,她擅长伪装,心冷如铁,而他,知晓她的一切所为。

他想,她迟早都会杀他灭口。

而他愿意为她死。他连天下都为她颠覆了,还有什么不能为她做的呢?

为此,他在齿间藏了一颗毒药,咬破之后不出片刻,就会倒地身亡。他想,如果她真的要杀他,那么,在那之前,他会自行了断。

他不想见到他二人走到真正敌对的那一刻,柳明彻已经面目全非,就让他在死之前,尽可能的保留一点对她的美好印象吧。

但他未想到,有人比明彻更早来。

那人是个女子,年轻,无畏,有着和当年的明彻一样明亮的眸子,他听到她说:“当年一首薄税赋惊艳四座,景之,你已经忘了吗?”

他惊的心跳如擂。

“你到底是谁?”

这女子不回答,仍旧逼问:“今日的局面,真的是当年的你想要看到的吗?”

当年呵,当年。

当年红装骏马,意气风发,前程锦绣,人间风流,那个时候,他们都那样年轻,怎会料到有朝一日,就成了这样的局面?

凄凉一笑,咬破齿间毒。

他恋她一生,哪怕错,便也就这样吧。

可是,恍惚中,他忽然听到有个声音低声的念着:“一饭中人产,千金匹马装,白头蓬室者,只自爱糟糠……”

他只觉灵魂撼然一颤。

他的呼吸越来越急促,这一刻,他忘掉了柳明彻,忘掉了一切的爱与一切的恨,只成为了那个在夜晚一盏孤灯下苦读、期盼着将来能一展宏图、报效家国的少年。

他用尽全部力气:“丞……承!”

丞相,蔺右承!

眼中光华散去,可一颗煎熬苦痛多年的心,却蓦地落了下来。

丞相赶来时,裴少闻已经死了许久,身体都已冰凉。

丞相对手下人道:“你们去里面调查,我看看他身上是否有异常。”

手下人领命进入里屋。

外院中,只一弯凄惨的孤月,照映着地上那本散落的书卷。丞相什么也没有做,就这样抱着裴少闻,静静的看着他。

看了许久、许久之后,丞相伸手轻抚上他花白的鬓发。

“景之,”丞相低声说,“我们都老了。”

“这些年,你一直说我变了,可是,我从来都没有变过。”

“真的,”泪从丞相的脸上落下,“从来,都没有变过。”

爹爹的画作的好,手下有不少学生。他们每作完一幅画,都要送过来,请爹爹修改、点评。

有一日,有个年轻的学生,送来了一副很大、很大的画。

那画长十米有余,高三米有余,屋子里面竟不能将其完全铺展开,只能拿到外院。

家中内眷都十分好奇,叽叽喳喳的赶来凑热闹。

只见爹爹将那画卷徐徐展开——

明媚阳光下,画卷上壮丽的色彩一点一点映入他们眼中。

只见,上面有层峦叠嶂的群山,有烟波浩渺的江河,有飞檐走壁、水榭亭台,也有渔村野市、小桥流水,其中还穿插着各种人物,有帝王将相,有贩夫走卒,有歌姬豪客,也有世外僧侣。

这幅画几乎包含了这世上每一种景色,这世上的每一种人。

大家都啧啧称奇,爹爹也不由赞叹:“此画精细入毫,子由,你的确花了心思。”

那年轻的学生躬身行礼:“多谢先生,不过,学生此画还有一层深意。”

“哦?”

学生笑而不答:“先生请再细看画卷。”

爹爹仍在沉思,她却先一步看了出来,眼前一亮。

走上前来,一边说,一边指点着画卷上对应的地方:“这里,插秧的农人面带笑容,他的妻子来为他送饭,饭盒中,隐约可见是口味与卖相俱佳的红烧肉。这里,穿着盔甲的士兵们没有打仗,没有流血,而是围在一起喝酒、唱歌。这里,皇帝走下龙椅,与臣子们面对面笑谈,而臣子们也无所拘束,十分放松,若细看,还可以发现,乌泱泱的臣子之中有两人面容秀气,为女子。这里,太阳已落山,已过了宵禁时间,但坊门未关,东西二市仍旧热闹非常。这里……”

“够了,”爹爹忽地一摆手,“今日就看到这里吧。”

爹爹面色有些不对,一甩袖子离开,一时间,乌泱泱的人群也跟着他作鸟兽散。

最后,只余下了她和那学生二人。

她说:“我说错了吗?爹爹好像不是很喜欢。”

那学生说:“不,小姐所说,正是我绘制此画时所思所想。”

她点点头,将这画看了又看,很是喜欢:“这画叫什么名字?”

“本想请先生赐名,但……”学生笑摇摇头。此画中有些地方,与皇上的旨意隐隐相悖,先生不喜也是正常。

她来来回回踱步许久,最后灵光一现,拍手道:“你的这幅画含纳了这整个天下,那么,就叫它千里江山图如何?”

“千里江山图,”学生轻念一遍,喜道:“很好!我很喜欢!”

当日那学生后来如何,有没有真正将他的千里江山图绘制在大梁国土上,柳明彻不得而知。

但是,她知道自己脑海中深深印下了那一副千里江山图。

在那样的江山中,平凡的农民也吃得起一碗红烧肉,久居闺阁的女子也可入朝为官、施展抱负,在那样的江山中,国家强大,四方安宁,将军和士兵不必血染疆场,皇帝也不再是高高在上、天下独尊的存在,而是如一叶泛水的扁舟。

血脉如何?身份如何?地位如何?权贵如何?

有了天下万民的支持,他才成为龙椅上天下人的皇帝。而若天下万民民心尽失,水面翻涌,那页扁舟顷刻间就被打入水底,永世不得翻身。

裴少闻一直以为,她恨赵筠,恨那三年小金窟中的折辱,她后来所作所为、让大梁亡国,全因她对赵氏皇族的报复。

可其实,她更是觉得,赵筠并不是那叶她理想中的扁舟。

这天下,并不是如当初那副千里江山图中一般的天下。

她只是想凭借自己的努力,真正的,为天下万民创造一个千里江山图中的江山。

柳明彻想,她没有错。

甚至后来,鬼魂现形,当日枉死的十万将士怒目仇视着她,她仍旧想,她没有错。

牢狱中的一线天光,终究囚住了春日的明媚。

柳明彻咬破牙齿,毒药落下的那一刻,腥甜的鲜血随之翻涌上来。

她闭上眼,但嘴角却挂着一个浅浅的难以察觉的微笑。

就算到了此时这般境地,她仍没有败。

她只是,累了。

恍惚间,她闻到芍药的花香,好像回到了自家的小花园中,在石凳上睡了长长的一个午觉。醒来后,看到那副千里江山图还未被收回,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她小心翼翼的伸出手,抚摸着绢布细腻的纹理,同时,不放过的将每一寸画卷都纳入自己眼底,待到将这幅画的每一处角落都看遍,她低下头,笑了。

只此一眼,此心明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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