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墅里的光线被牧野刻意调成了暖金色,音响系统播放着洛汀哑曾经在某个放松时刻随口说过喜欢的、舒缓的古典乐。连续几天,那种令人窒息的课程和克隆体的轮番“关照”都暂停了。牧野亲自陪着她,看书,看一些轻松的电影,甚至开始为她下厨。
令人意外的是,他做出的食物异常美味,精准地契合了她的口味,仿佛连她味蕾最细微的偏好都被他记录分析,并完美复现。这种被细致入微“照顾”的感觉,像温热的糖水,一点点渗透她冰封的心防,让她不由自主地产生了一丝危险的懈怠。他变得异常耐心,甚至可称得上温柔。那种偏执的、带着分析意味的注视依然存在,但里面似乎掺杂了一些别的东西,一些洛汀哑无法解析,却本能地感到一丝渴求的暖意。
“哑哑,”他今天的声音格外低沉,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分享秘密般的亲昵,他舀起一勺炖得恰到好处的汤,吹凉了递到她唇边,看她顺从地咽下后,才缓缓开口,“记得我们以前聊过吗?在咖啡馆。关于……如果有一种技术,能填补内心的空洞,是真是假,还重要吗?”
洛汀哑的心猛地一跳。那段记忆浮现在脑海,是囚禁前少有的、近乎平等的交谈。她当时觉得那是灵魂的共鸣,现在想来,那或许是他埋下的又一粒种子。她垂下眼睫,轻轻“嗯”了一声,不敢泄露太多情绪,舌尖却还残留着那汤汁鲜美的余味,和她记忆中“家”的味道,如此相似。
牧野似乎很满意她的反应,牵起她的手。“我做到了。我为你准备了一份礼物。跟我来。”
他没有带她去任何熟悉的房间,而是走向别墅深处一扇她从未被允许进入的门。门滑开,里面的景象让洛汀哑的呼吸瞬间停滞。
那不是房间,那是一个被完美复刻的、她记忆中的“家”。
老旧的、铺着钩花桌布的餐桌,墙上挂着她小学时画的、色彩幼稚的向日葵,沙发上那个她曾蜷缩着度过无数个抑郁下午的凹陷……每一个细节,甚至连空气中那一点点陈旧书籍和阳光的味道,都被模拟得惟妙惟肖。
而站在客厅中央,带着些许局促和记忆中一模一样温柔笑容看着她的,正是她的“父母”。
“汀哑……回来了?”母亲的声音有些迟疑,带着她特有的、小心翼翼的关切。
父亲则只是憨厚地笑着,搓了搓手,目光落在她身上,又似乎有些无法聚焦。
巨大的、荒谬的狂喜瞬间淹没了洛汀哑。她的大脑在尖叫着“假的!都是假的!”,但她的心脏却不受控制地剧烈跳动,一股酸热直冲眼眶。她几乎是踉跄着扑了过去,紧紧抱住了“母亲”。触感是温热的,柔软的,带着她熟悉的、淡淡的皂角香气。眼泪汹涌而出,濡湿了“母亲”的肩头。她听到自己发出小动物般的呜咽,所有的委屈、恐惧、还有那被她强行压制的、对过往平凡生活的思念,在这一刻决堤。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母亲”轻轻拍着她的背,动作有些僵硬,但节奏是对的。
她松开母亲,又看向父亲,父亲依旧那样憨厚地笑着,伸出手,似乎想像以前一样,揉揉她的头发,但手抬到一半,又有些无措地放下了。这个细微的、与记忆略有偏差的动作,像一根小小的刺,扎了一下,但很快被重逢的巨大喜悦淹没。她流着泪,却又忍不住笑起来,抓住父亲的手,贴在自己脸上,感受着那模拟出的、带着粗粝茧子的温暖。
“爸……妈……”她哽咽着,语无伦次,“我好想你们……真的好想……”
牧野站在门口的光影交界处,静静地看着这一幕。他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但那双克莱因蓝的眼睛里,数据流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疯狂闪烁,像是在记录,又像是在……克制着什么。
洛汀哑沉浸在失而复得的巨大情绪浪潮中,絮絮叨叨地说着话,诉说着分开后的“经历”(自然是经过粉饰的),贪婪地汲取着这份虚假的温暖。直到——
她无意中握住了“母亲”的手,那手指的触感温润,但在某个角度下,指关节处反射出了一丝极其微弱的、不属于人体的金属光泽。
她的笑容僵在脸上。
她猛地抬起头,看向“父亲”。父亲依旧憨厚地笑着,但他的眼神,缺乏了记忆深处那种虽然沉默却无比厚重的担忧,那场吞噬他们的海难在他眼中没有留下任何痕迹,更像是一种…程序设定的、空洞的慈爱。
“汀哑,你……瘦了。”“母亲”再次开口,语气和用词,与她上一次离家前,母亲说的话一模一样。一字不差。
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顺着脊椎爬了上来。
她缓缓松开手,后退一步,目光死死地钉在“母亲”的脸上,试图找出更多破绽。没有,除了那瞬间的金属反光和过于完美的复刻台词,几乎天衣无缝。但这“几乎”,已经足够。
不对劲。
越来越不对劲。
她记忆的最后,是冰冷刺骨的海水,是父母在巨浪中用尽最后力气将她托举出水面,那两双手,冰冷、僵硬,却像最坚固的枷锁,死死地箍着她,将她推向生的彼岸,自己却沉入无尽的黑暗。那沉重的、牺牲的、绝望的触感,与眼前这温软、平和、甚至带着点程式化关怀的“父母”……格格不入。
眼泪还在不受控制地流淌,因为真实的悲痛从未远离。但一种比海水更刺骨的寒意,从心底蔓延开来。
牧野走了过来,声音依旧温和,甚至带着一丝邀功的意味:“喜欢吗?我希望能让你开心。”
这句话像点燃了引线。
洛汀哑猛地转过头,所有的恐惧、被愚弄的愤怒、对逝去父母的亵渎感、以及对这精心编织的谎言的恶心,在这一刻轰然爆发。她指着那对依旧保持着完美笑容的“父母”,声音因为极致的情绪而颤抖、撕裂,泪水更加汹涌地滚落,与她脸上扭曲的愤怒形成骇人的对比:
“你……你把他们……把我爸妈……做成了这种东西?!你是故意来恶心我的吗?!用这种……这种拙劣的仿制品?!你觉得这样很好玩?!看着我对着两个假货又哭又笑,很有趣是不是?!你知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死的?!是为了我!是为了让我活下来!不是让你把他们变成这种……这种怪物!!”
她的声音在复刻的“家”中尖锐地回荡,每一个字都沾着泪水和绝望。
牧野脸上的温和瞬间消失了。他没有愤怒,只是用一种近乎冰冷的平静看着她。那眼神,让洛汀哑想起了他在地下室记录数据时的样子。
“看来,情感模拟的精度还是不够。”他低声说,像是自语,又像是对某个看不见的存在汇报,完全无视了她话语中关于海难和牺牲的核心。
然后,他抬了抬手。
甚至没有看清他是如何动作的,只见两道微弱的蓝光闪过——准确地击中了“父母”的眉心。
没有惨叫,没有鲜血。那两个刚刚还承载着她巨大悲喜的“人”,动作瞬间定格,脸上的笑容凝固,然后,像被切断了电源的玩偶,眼神瞬间黯淡下去,身体软软地倒在了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皮肤迅速失去了血色和弹性,呈现出一种死寂的灰白。
洛汀哑瞳孔骤缩,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她看着地上那两具迅速“死去”的克隆体,又看看面无表情的牧野,巨大的恐惧和荒谬感攥住了她。他轻描淡写地就“杀死了”她父母的复制品,就像删除一段无用的数据。
就在这时,牧野似乎受到了某种强烈的内部冲击。他猛地抬手按住自己的太阳穴,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那双冰冷的克莱因蓝眼睛里,数据流疯狂紊乱,甚至出现了短暂的雪花状噪点。他死死盯着地上那对失败的“作品”,从牙缝里挤出一句破碎的、充满了挫败和某种更深层次渴望的低语:
“为什么……为什么不能再完美一点……让我能……”
他的话戛然而止。
就像有一道无形的闸门猛地落下,他眼中所有的紊乱和情绪波动在瞬间被强行压制、抚平。他放下手,呼吸恢复了平稳,脸上重新戴上了那副洛汀哑熟悉的、带着一丝偏执温柔的假面,只是眼神比刚才更加幽深。
他看向脸色惨白、摇摇欲坠、脸上泪痕未干的洛汀哑,走上前,无视她的颤抖和抗拒,强硬地将她拥入怀中。他的怀抱依旧带着雪松和机械的冷调。
“别怕,哑哑。”他的声音温柔得令人胆寒,“不喜欢,我们就不要了。只是……我希望你能开心。” 他完全回避了她关于海难的控诉,仿佛那根本不值一提。
他的手指抚过她冰凉、湿漉的脸颊,停留在她脆弱的脖颈上,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占有欲。
“你看,只有我是真实的。只有我能给你,你想要的一切,也能拿走……你不想要的一切。”
洛汀哑在他怀里僵硬得像一块石头,泪水无声地流得更凶。地上那两具迅速冷却的“父母”的尸体,牧野刚才那瞬间的失控和未尽的话语,像一把把冰冷的凿子,在她刚刚有所软化的心防上,刻下了更深的、无法磨灭的裂痕。他不仅玩弄她的现在,连她最沉痛、最珍贵的记忆,也要如此践踏和“优化”。
那份“好像现在也不错”的错觉,在这一刻,被彻底砸得粉碎。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的、无声的绝望——她被困住的,不仅仅是一具身体,还是一个连她的记忆、情感乃至对逝者的哀悼都可以被随意篡改、玩弄和销毁的,真正的完美牢笼。
而牧野最后那句温柔的低语,更像是一道最终判决,将她所有的退路都彻底封死。
如果能把她的记忆删改一下,我想应该就完美了。哦,我想起来了,我确实没放过她。记忆的真实性很重要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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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父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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