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比亲耳听到自己死讯更荒唐的事吗？

有的。

那就是，亲手设计谋杀自己。

—

孤村冬杪，过去后就是九荒魔山。

镜前婴端坐在枯梅树后，白衣层层铺开，玉态冰恣，如风沙间覆了雪。

他轻敛眉目，三千青丝幽幽散落，抚过凤栖琴的弦，落在扶着琴的两双骷髅白骨爪上，他细细听着琴弦的回讯，里面一片空寂。

按时辰，人应该快来了。

一皱眉，凛风吹着魔山的死沙，骷髅骨爪一阵阵颤栗，战战兢兢为它们的主人扶稳了琴。

镜前婴的发丝抚过骷髅之脸，那空洞的骷髅惊异万分。

远看虽是仙姿清影，却透着无尽诡魅。

很快，空中传来欣喜若狂之声。

“太好了！渊数死了！”

“死了！死透了！五宗四派联合妖王魔修，杀得他片甲不留！”

“连墟派和归墟派双双出动，这阵仗盛况空前啊，我看要不是妖族抢功，早让那魔头魂飞魄灭！”

“听说西乌夜那个魔修都跑出来刺了魔头一剑，呵呵，连魔道都容不下这无恶不作的邪祟！”

“这当然，渊薮之徒乃六道天敌，沾了渊薮的都该死！”

修士一人一口飞沫，还在仙剑上便激论起来！

他们是最后一批赶去魔山讨伐的外门修士，消息闭塞，这时才收到五宗四派联合妖魔两族斩灭魔头渊数的消息。

“果然恶人自有天收，天佑九州！”

一提到这里，外门修士又感动得眼泪汪汪。

话说回来，这些修士此行来魔山，其实也是收到了正道宗门的银两，收人手短，他们才加入除魔之战，也根本没抱生还的希望，早已写好遗书，含泪告别妻儿同门，告诉他们再也不用给他们留明天的饭了，只需坟头上一两柱香火即可。

此时却听到渊数已死，何等快哉！

“那魔头入魔便罢，还染上极恶渊薮，企图发动丧心病狂的渊侵，幸亏灵墟剑圣出的最后那一剑，要了魔头狗命！”

虽然没有证据，但外门修士非常确定：“渊数之徒丧尽天良，一个都不能少，全要杀掉！”

“一缕残魂都不能放过！”

群情激奋中，外门修士远远瞅见了魔山的地标。

只见一望无际又刺满残剑的死沙里长出一株苍劲孤梅，几具枯骨抱着孤梅老根，硬生生将这孤梅定在无一物能长出的魔山，也定住了魔山和九州的地界。

至此，魔域不得往前一步。

带头的修士连忙收剑落下，对着那几具守界尊者的枯骨鞠躬，他们行礼时，魔山另一头也飞来一队蓝衣修士，两伙人一汇合，顿时聊了开来。

他们都肯定一件事，“那魔头肯定死透了！”

问题是，“没找到魔头尸骨，五宗四派布下的搜神阵也没搜到魔头的半缕残魂。”

这让他们有些忐忑，魔山毕竟是魔头的巢穴，指不定就趁着法术造成的山崩地裂遁走了呢。

不过，他们想的没错。

镜前婴的确遁走了。

受完那几剑后，他步履阑珊穿过魔山剑冢，白衣破裂染血，体力几乎透支，浑身上下没有哪一处不疼，换成别的魔早就在浩劫中灰飞烟灭。

可上天非要开他的玩笑，他特意放出骇人听闻的“渊侵”，还把五宗四派的大弟子全绑来魔山，再时不时放出他们屈辱受罪的消息，甚至叫江湖写手构思了他们受辱的话本，还画得活色生香，要多荒唐就有多荒唐，让五宗四派的长老气得面红耳赤，也让原本互相看不顺眼的门派联合起来，如他所想的一样来讨伐他，于是他就可以在全宗门讨伐战中顺利死掉。

计划通。

本来是这样的。

可偏偏，赶来的宗派掌教个个徒有虚名，弟子一个比一个不中用，镜前婴几乎没还手，他们也只刺中了他不痛不痒的几剑，压根都没怎么伤到他的第一重身体，还自以为十分厉害，得意洋洋。

镜前婴实在是忍不了了，没有破口大骂已是他最后的礼数。

要是他早知道五宗四派在九荒之战后会这般无能，他在几百年前就该先下手为强，先让这些正道杀了他。

也不至于把那些他最不想见到的故人齐齐招来。

他抚上心口致命的两伤，还有腹部的伤痕，他的身体被冰冷的剑和无情的丝线同时穿透，然而，让他痛彻心扉的却是对方冷漠的眼神，不过是在斩杀不值一提的魔物。

他曾经的师尊，灵墟剑圣，还有那个发誓要跟随他一辈子的魔修，也是一剑过来，想取他的丹。

镜前婴早被剖去了丹，只是他不想解释。他也万万不想死在他们手中，当即撕裂魔山，制造出魂飞魄散的假死遁走。

魔山无边无际，他的衣袍浸染了血，终于跪在那株他亲手种下的孤梅之下。

在此守界的尊者，就是他。

孤梅也是他以心头血浇灌长成，否则光凭那几具抱梅骷髅，早就被魔域吞得一干二净。

他最后一次给孤梅引血浇灌，这血至少还能护它百年，只可惜等不到它吐芳绽蕊的那天。

不过，他浇灌这孤梅五百年，这老树也冷淡无比，从未赏脸开过一枚花，长几片叶，想来以后也不会了。

镜前婴没了念想，做完这些，他擦去嘴角的血，捏诀隐去衣袍上的血迹，修补了裂口，又从储物袋里拿出凤栖琴，搁在骷髅的骨爪中。

守界骷髅战战兢兢为他扶着琴。

他还有最后一个计划。

镜前婴抬指，精细的灵力从指尖伸出，如同操纵傀儡般抚动琴弦，琴音如同流水，淙淙而出。

这琴声立即吸引了还在口飞唾沫，讨论魔头到底是不是魂飞魄散了的两群修士。

他们讶然望去，却见孤梅树后端坐着一袭清影，青丝素衣，面覆绡丝白纱，端得是玉态冰恣，犹胜仙人，如魅如幻。

外门修士纷纷愣住，迷了心神，像是被招走了魂，不禁喃喃道：“这是哪位公子？”

一道灵光闪过，有修士认出了镜前婴，眼里放出亮光，“没想到孤琴王也在此地，请问阁下也是来讨伐那魔头？”

镜前婴胸口一闷，唇角溢出淡淡血梅。

他的神识张开在魔山各处，早将这些外门修士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他压下满嘴腥气，长眸轻轻一抬，极为认真又专注地盯着那些来讨伐他的人，“我就是那魔头。”

外门修士哈哈大笑：“孤琴王言重了，等找到那魔头的尸骨，定告诉你下落！”

镜前婴：“……”

不用去找，我就是魔头。

就在你们面前。

外门修士拱手：“那便不打扰孤琴王雅兴。”

镜前婴再次开口：“我就是渊数，我叫镜前婴。”

外门修士又笑：“孤琴王高山流水之音，怕是鬼神听了也动容！”

镜前婴：“……”

果然没用。

说多少次也没人会听到。

镜前婴咽下血和到嘴的话，他心里清楚，在他入魔那日，极恶渊薮被他征服，匍匐在他脚下，宗门宝地化为荒土，千里灵气入他丹田，天地为之色变，给予他无尽力量。

同时，他也成为苍生之敌。

极恶渊薮之力，乃恶中之恶，魔中之魔，邪道中的邪道。

凡以渊入魔者皆为六道敌人，必斩无疑。

就连天道也在那一日，捉弄般对他降下天罚，从人间抹去了他的名字。他的师尊、知己、朋友以及过去所有他爱的和爱他的人，都忘了他的存在。

忘了他是归墟派灵墟剑圣座下第一大弟子，忘了他根骨奇佳位列入魂真君，即将羽化成仙，忘了他闯入魔山，踏进极恶，毁尽修为，九死一生，是为了阻止千百年前便预言的渊侵，拯救九州于水火。

他成功了。

苍生安宁。

人间盛大。

而他失去了一切。

没有了剑道修为，也没有了人间身份，无论他如何济世救人，不断刷存在感，留下的也只有一个魔头的恶名，被世人称之为渊数。

这个名字的本意是强大不可及的力量，为神族的残文，后被九州正道改为邪恶，只指他为极恶邪魔。

而他真正的名字和音容都会被天道抹去，只留下一缕虚幻的记忆。

所有他救的人，所有发誓跟随他的人，都会在顷刻间将他忘却，拂衣离去。

至于孤琴王这个名头，这也是他不断刷存在感后，刷出来的二号身份，这个身份无法与他的渊数身份联系在一起。

在他覆盖面纱，安分守己时，只要他一说自己是渊数，那边就答“孤琴王”。

他一说自己的名字，那边还是答“孤琴王”。

整得和通关秘诀似的。

次次如此。

血溅在弦上，可恨他残破至此，极恶渊薮依然在赋予他深渊灵气，即使失去内丹，他也战无不胜，即使身死剑下，却无法灰飞烟灭。

他抚着琴，两行血泪从他眼中淌下，他隐约看到那些修士和来时一样走了，轰轰烈烈地去寻找他的尸骨和魂魄。

镜前婴指尖一掠，一道无形的红绫瞬间勒住了那些有眼无珠的外门修士。

只需稍微一扯，镜前婴便能驱使红绫，割断他们的脖颈。

镜前婴动了杀意，可笑的是，这群外门修士却浑然无觉，还不知道，他们的命，已经掌握在他们刚刚还在讨论、并惧怖无比的极恶渊数手中。

他们与死神正面遭逢，却没有认出来。

即使镜前婴这个渊数就站在他们面前，他们也认不出他。

他们最多也只会怔怔地看着镜前婴，似乎他们平生从未见过如此之美的人，美得想将全世界都送给他。

镜前婴顿时非常扫兴。

琴音骤止，他的神识捕捉到一袭苍蓝仙纹衣。

终于是来了。

他早知那些宗门讨伐可能不靠谱，特意准备两手计划，挑选出一个和他没有关联，但实力相当的剑修前来制裁他，这琴声便是挑衅讯号。

他以白绸覆眼，决然起身，随手从剑冢抄过一把生锈的魔剑，遁向那袭苍蓝身影，拼尽全力刺出一剑。

轰然冷光四射，四方八维升起凌厉的剑意，形成一道贯穿的十字，将他困在中央。

剑意从地底迸发，这是对方的纯钧剑诀，如冰又如雪，凌厉，温柔……

穿透他魂魄中最后一缕残留。

他如枝头落下的一片轻叶，在坠地前便失去生命。

白绸滑下双目，和他的意识一起远去。

三千青丝散落，玄色入墨，白玉无双。

与此同时，凌然在上的灵墟剑圣，妖车中摇晃金盏琉璃酒杯的妖皇，绝情绝义堕入魔道的魔修，纷纷感受到一阵微妙的心痛。

分明一切尽在手中，又感掌中空空如也。

似乎这玲琅人间，不知何时遗失了至宝。

无归处。

魔山死寂，忽而衰竭崩落，化为漫天死沙。

遍布在魔山之上的神识倏忽撤去，惊涛一瞬消散，这下就算是那些没感觉到神识的散修也确定了一件事。

魔头死了！

九天同庆！

人人拍手赞叹，果然这魔头已被正道杀得魂消天外，魄散九泉，死无葬身之地，痛快淋漓！

困扰九州千年的阴霾已被驱散，世间再无渊数！

灵气将重返九州！

快哉快哉！

更欣喜的是，正道大能们翻了翻日历，发现这一天竟然还是两千年前大魔头林渊的死期，说起来，林渊还是第一个试图以渊入魔的极恶渊数，妄以“渊皇”自称，但事未成便死于一旦，人人额手称庆！

双魔死于同一日，五宗四派纷纷认为这个日子值得庆祝，时值冬暮春开，便将这一日定为了九州的佳节，命为秽春节，苦练的宗派弟子，在这一日还能发到奖赏，热热闹闹去集市上吃酒喝肉庆祝。

九州从渊数的阴霾彻底解脱出来，人们忘记了被渊薮支配的恐惧，并在每一年的秽春节高高兴兴庆祝。

只是欢笑声中，江湖中又流传出一个非常奇怪的传闻。

据说，连墟派在魔头死后便换掌门失败，本该是从“连墟双壁”中选一位，结果双壁全拒绝了，尤其是身穿苍蓝仙纹衣的天问仙君凌空珏，他本该继承了纯钧剑尊的名号，能够名正言顺成为连墟派掌门。

然而，有传闻却说，纯钧剑断了。

这传闻让人色变不已，众人皆知，这把上古战神遗留下来的神剑至刚至纯，无坚不摧，战无不胜。

它的拥有者，必须战胜前一任的纯钧剑尊，才能继承这把剑以及剑尊的名号。第二任纯钧剑尊，曾在两千年前的深渊之战中声名赫赫，凌空珏早已胜过对方，问鼎第三任纯钧剑尊，得到了纯钧剑尊的称号。

纯钧剑攻无不克，遇魔杀魔，遇神杀神，全部不在话下，唯独只有屠杀了极度纯洁的灵魂，它才会断裂。

而纯钧剑断裂的那天，正是凌空珏继承纯钧剑的第六天，仅仅第六天，这上古名器，竟然在他手中摧折了，而这一天，不巧就是渊数死去的那天。

当然，没人会认为魔头会有纯洁的灵魂，也绝不可能是纯钧剑断的罪魁祸首，很快众人也忘记了这件事。

十年，二十年，七十年，一百年过去了。

晓雾装野外，残霞染荒郊。

九州依稀如昨日，修仙的修仙，渡劫的渡劫，陨落的陨落，四季星廻，周而复始，旭日浩浩荡荡升起，又缓缓沉沉落下。

这中间没什么魔头出世，没什么天人怨怒，连最遭修士白眼的渊薮也依然被数千年前设下的仙人屏障隔绝在九州之外，井水犯不到河水，世间一片祥和。

所有人都认为渊数已经死了，每年的秽春节都过得十分开心。

镜前婴也很开心。

嗯，我肯定死了。

就这样，九州大陆安安静静迎来了魔头死后的第七个一百年……

700年前.镜前婴：好极，我死了！

700年后.镜前婴：很好，我疑似死了：）（收获预制鬼一枚）

众人：同喜同喜？

镜前婴：在死了，勿cue[好运莲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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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诛仙台上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