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冉星,最怕的就是虫子,就算死了也一样。
比起喝下这碗正在“活蹦乱跳”的虫子汤,她宁可再得罪一百个做饭的孟大人!
但今天孟大人还是不在。而碗里的虫子像喝了三碗鸡血似的,扭来扭去,咕嘟几下竟还冒出气泡。
她呼吸一滞,紧紧闭着眼睛,心里默念:“看不见,看不见,把盖子盖上,盖上就好……”
冉星慢慢伸出手去摸她放在一旁的盖子,一阵冰凉黏腻的触感从她手底下传来,又顺着她的手心往手背爬去。
“啊——!!!”
她尖叫一声,像被火点着的猫一样蹿起,脚尖在桌上一点,竟直奔横梁而去,三步并作两步,轻飘飘地挂在半空,死死抱着柱子不放。
下方,那碗汤安静地滚着热气,几只虫子悠悠探出脑袋,像是在打量她。
几息之后,一阵冷风掠过。
从会议室早退赶来的孟郎抬头看了看横梁上几乎要吓出裂纹的冉星,目光里微微浮出一点迟来的困惑。
“……你怎么上去了?”
冉星指着桌上的碗,手还在发抖,喉咙里发出一声极细的“嘶”音,半个字都吐不出来。
孟郎顺着她颤抖的手势望去,沉默两秒。见她满脸恐慌,他后知后觉生出两分懊恼,抿紧嘴唇,手一挥,桌上的东西消散无踪,只余一缕微苦的药香。
“好了,下来吧。”
冉星仍然挂在梁上,整个人僵硬如石。
她试着挤出一丝笑:“大、大大人,我感觉我也没必要天天大补……喝点清粥小菜,维持魂魄稳定就行了。”
孟郎点了点头:“嗯。你下来吧,我去煮粥。”
说着,他就往厨房里走。
冉星怔怔地看着他背影,心里却像揣着一只小鼓,咚咚乱跳。
孟大人……这是生气了吗?
她一时间有些慌神,手一松,从空中轻飘飘地落了下来,几乎脚没沾地就追了过去。
“大人,您听我解释!”
她急得连手都不知道往哪儿放,一把拽住了对方的袖角,那布料冰凉柔滑,从她手中滑走。
对方停了下来。
“我是真的害怕虫子,不是嫌弃你做的东西!我对你做的汤……一直都很……很感激!”
孟郎沉默片刻,定定看着她,一双清潭般的双眸中,倒映着她略显局促的影子。
“是我思虑不周。”他声音低缓,带着惯常的从容,“下次换别的,就从你给的汤谱里选吧。不过得提前选好,食材比较难寻。”
“今天煮粥。”他又道,“明天做汤谱第三十七页的冬瓜汤,如何?”
昨日他学了简体字。
冉星愣愣地看着他,那双清淡如月的眼眸仿佛有光,在空气里微微荡开。她一时忘了回答,只觉得胸中有些什么轻轻一动,细微又难以言明。
“孟大人,您要的排骨……嘶。”
猪头三双手一左一右,提着两个漆黑沉甸甸的袋子,大步跨进门就看到冉、孟二人相对的场景,他的视线在他们之间扫过,手心出了汗。
进也不是,退……于是猪头三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飞快后退,连门都没顾上关,逃跑似的跑了,生怕晚了一步就被孟大人扔了出去。
“诶,猪老板。”冉星忙叫住了他。
她还没从方才那种莫名的晕眩感里缓过来,不敢再去看孟郎一眼。
“猪老板,你要的武打碟片我给你找着了。”
她努力让声音听起来自然,语气轻快。
那套碟片并不是她在供品堆里找到的,而是专程跑去范阿桃那里,翻出一套**十年代的老武侠动作片。
闻言,猪头三又屁颠屁颠回来了。
“哎呀,那感情好!那个,孟大人,你要的食材到了,到了。”
冉星心里暗暗松了口气,幸好还有点正事可说,不然真不知该怎么打破刚刚的气氛。
猪头三把食材飞速送进厨房,出来后,他猪手一挥,食堂那面空白的墙壁“哗啦”一声,降下一幅泛着幽光的投影幕布。
“快快,让我看看是什么片!”他搓着手,兴冲冲地拍下播放键,眼睛几乎贴到了光幕上,“哎哟,这可是好东西,居然是李连……”
话没说完,一阵冷意如针尖般悄无声息地渗了进来。那寒气不急不缓,先是扫过他的脚面,再顺着裤腿往上爬。猪头三打了个抖,后脖子一紧,像被谁捏住似的,立刻哑了嗓子。
他偷偷朝厨房方向瞟了一眼。
只见孟郎垂着眸,衣袖微卷,神情淡淡地看着锅底的火势,眉目如霜雪雕成的线条,半点情绪都看不出来。
“要不,我还是……”回家看吧。
话只说了一半,猪头三的猪鼻子却突然一抽。
从厨房方向,隐隐飘来一阵清香。那香气极淡,却像一根丝线,轻轻缠住鼻尖,一寸寸往心里钻,勾得他魂魄差点原地升天。
猪头三不安分的屁股立马稳稳当当地坐回了板凳上。
什么“如坐针毡”,他老猪皮厚,根本不怕。
“妹子,还没吃饭呢?”
冉星还没从方才那种莫名的晕眩感里缓过神,心口鼓动得厉害。明明自己都死了,为什么还能有心跳过速的错觉?
“啊?嗯。”
猪头三没注意她的反常,整个人都被那阵香气勾得魂飞天外,鼻孔张得老大,一脸陶醉。
“好香啊……”
在他说出这三个字后,顷刻间,一层半透明的白雾从门槛处蔓延开来,将整个厨房笼罩其中。
粥香味,就那样在一呼一吸之间,彻底消失了。
猪头三愣住,连鼻子都皱成一团,拼命嗅了嗅:“诶?刚才那味儿……咋没了?”
孟郎端着两碗粥径直走到冉星对面坐下。桌面上的两碗粥雪白如玉,雾气袅袅,连碗边都映着淡淡的光。
猪头三眼巴巴盯着那碗粥,表情有几分谄媚:“孟大人,我能不能……?”
“不能。”
猪头三急了:“那大人也不能开结界,香味也不让老猪闻了吧?!”
冉星低头喝粥,假装自己是个聋子,只全神贯注喝粥。
明明没动勺子的时候一点味都闻不到,入口时香味竟能全在口腔里迸发出来,连喉咙都泛着柔甜的余韵。
这种术法,建国后竟不能学了,真是可惜。
“大人啊——”
猪头三眼珠子一转,立刻换了招,声音一哽,手往眼角一抹。
“俺媳妇儿在家养胎呢,”他语调哀切,“十几天都没下得了床,闻什么都要吐。您这粥香得老远都能闻到……俺想着,要是能带一碗回去让她尝尝,多少也算图个喜气。再说,您做的食物,那是灵气缭绕、福泽无边,肯定能保她母子平安,顺利生产!”
孟郎看了他一眼,语气平平:“什么时候带回去?”
“现、现在!我这就去打包!”猪头三瞬间精神抖擞,脚下都起风了。
“去盛吧。”
“嗳!”
他跑得比兔子还快,提着碗就往厨房冲。
冉星看着那硕大的身影一阵风似地消失,忍不住小声问:“大人,猪老板的夫人真怀上了?”
她想起之前见铁夫人的时候,身形高大健壮,中气十足,不像猪头三口中说的什么孕反严重,只能卧床养胎的样子。
“自是没有。鬼与阿修罗生不了。”
冉星一口粥没咽下去,差点呛出眼泪来,咳得脸都红了。
不会是她想的那样吧?
孟郎微微皱眉,抬起手,似要替她拍背,手掌在空中悬了片刻,又放了下来。
“鬼,既是死了,感官与生机皆失,自然也无法孕育生命。”
冉星突然想起之前一户人家,说道:“我之前找工作的时候,中介还说哪家要回阳世探亲,要找人看孩子……”
“嗯。”孟郎语调平静,听不出情绪,“那一家子,应当是一起死的。”
冉星手下一顿,勺子轻轻碰到碗沿,发出一声细微的响。她垂下眼,心底泛起一阵说不清的怅然。
不知那家在阳间发生过什么事,才会一起共赴黄泉。
“那,孟大人是怎么死的呢?”
话音刚落,冉星整个人都僵住了。
直到那种静得可怕的安宁在空气里蔓延开,她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问了多冒犯的问题。
她强打起精神想将话题扯远一些,声音发虚地笑着道:“我、我是个倒霉蛋,上班路上就被花盆砸死了,哈哈……”
那笑声干巴巴地落在空气里,连她自己都听得出尴尬。
坐在对面的孟郎很久都没有说话,冉星也不敢看他,只好一勺又一勺地喝着粥,直到碗里见了底,才听到一声:
“我是自愿赴死的。”
声音平淡,没有悲怆、愤慨,亦没有自怜。
千年以前,他所在的城遭逢大旱。山河龟裂,井底干涸,连蝉都懒得鸣叫。
孟家并非显赫世族,但是靠地吃饭的。佃农苦,孟家自然也不好过。
人心惶惶,城中大户请了卜者来测天意。卜者掐指一算,说是“水神震怒,须以血脉祭之”。于是城里人开始寻找“合命”的人。
孟家出了个旁支少年,命格阴润,生来温吞,从不争不抢,可以说乖顺,亦可以说是性格淡漠。
那卜者看了他的八字,说他正合天意。
就这样,少年被选中。
少年答应了祭献,只提出一个条件:“我愿赴死,但得以千石相换。”
大户们当然应允了。
入祭的那日,风卷着黄尘吹过干裂的田野,天光晃得人眼疼。十六岁的孟郎穿着新换的白衣,被四个力士抬着,缓缓行向村外的泥塘。
他被埋进了地里。
古话说,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用现代话说,客观规律不以人的意识为转移。
所以,孟郎死后,那里还是没有下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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