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灵儿在祠堂虚掩的门外,向内观看。
就见谢氏和宋汝璋母子二人,跪坐在祖宗牌位之前的两个蒲团上,宋汝璋正对着薛灵儿,谢氏则是侧脸。
谢氏板着长方面孔:“外头的人都这么传,为娘的也暗自猜想,你与灵燕,莫非真的是天降缘分,你的红鸾星动,应在她身上?”
宋汝璋却脸色一正:“母亲猜错了。儿子对灵燕确实有所关切庇护。但因由,是儿子见她心智不全,恐怕处处受人欺凌,儿子既然迎她进门,自然要护她,否则还有谁能护她周全体面?”
这答案薛灵儿早已知晓。但这济危扶困的君子之风,世间本就少见,在这端严肃静的厅堂内,由他波澜不惊的说出,又别有一股动人心魄之处。
谢氏唇角边露一丝笑意:“你说的固然是,可也并非那样简单。为娘观你的言行,对她是用了情的。若是当真如此,也是好事,这孩子还是有一些灵机的。”
宋汝璋却一摆手:“母亲莫要误会,儿子对灵燕用情,是瞧着她孩童一样的神态,实在有些像我的小妹。本来把她迎进门,也是阴差阳错,儿子也犯愁怎样对待她。小妹七岁早夭,她那模样常在我心头,如今把灵燕当小妹一样疼爱,倒也解了我一些遗憾。”
提到早夭的小女儿,谢氏神色柔和下来,微微垂了头,沉默半晌,又抬起头:“倒还真是有那么三分像。这么一说,你既然对她有心照拂,同她再相处些时日,想必更加熟稔,到时候做一对真正夫妻,岂不是更加便利,两全其美?”
门外的薛灵儿,听得谢氏提到“做真正夫妻”,不知为何,好像头上正午的太阳分外照人,脸上激辣辣的发起热来,掏出衣襟内的帕子抹一把脸颊。
却不想,这帕子昨日给宋汝璋喂饭的时候,在他额头抹过汗,此时带了他身上松竹之气,加上一股形容不出的陌生男子体息,与前世的皇帝,那股典雅檀香气息迥然不同。薛灵儿耳边腾起了一朵红云,鼻尖冒了细汗。
正浑身不自在中,就听屋内的宋汝璋正色言道:“母亲说的万万行不通,儿子不孝,今生今世,不能娶妻,让母亲失望了。”
谢氏收起了本来松弛的神色,沉了脸:“从前我问你,从来不说实话,如今搞出这灵堂娶妻的荒唐事,如今还不肯说实话吗,叫我到了泉下,如何去见你爹?”
谢氏沉下脸来施压,宋汝璋也沉了神色,祠堂内氛围一时有些剑拔弩张之势,薛灵儿在外跟着屏住了呼吸。就听谢氏又把声音柔和下来:“璋儿,你是不是有什么暗疾,若是的话,也可延医问药,没什么好害羞隐瞒的。”
“暗疾”一说,正合乎薛灵儿进门之前的猜测,她决定按薛灵燕的身份,高嫁宋汝璋,也恰是料定,二人只会是一对儿名义夫妻。
外头的薛灵儿好奇睁大了眼,浑然忘了羞涩之意,里头的宋汝璋,却把瓷白面孔羞红了半边,没想到母亲说得如此直白,但依旧把坦然的目光直视了谢氏:“不是母亲猜测的那么回事。”
谢氏舒了一口气,只要不是这个原因,其他都好办,继续追问道:“既然不是这个因由,那么又是因为什么?”
薛灵儿在外头十分意外,更加好奇究竟怎么回事,见里头的宋汝璋,棱角分明的薄唇翕动一下,却又合上,似乎是有话说不出口。
谢氏叹息一声,劝道:“璋儿,你为了娶亲一事,与我对抗多年,如今已经娶了灵燕进门,虽不是中意的人选,也已经皇封了诰命,木已成舟,难道我还能强逼你再娶亲不成?我今日追问你,不过是想要个明白罢了。”
宋汝璋脸现羞愧之色,下了好大决心,方才重新开口:“儿子愧对母亲,让母亲操心忧虑了。儿子这么多年不娶妻,实则,是因为心上有个人。”
当年打马游街、风华耀眼的宋状元,为何拒绝了一众世家贵女,甚至包括天潢贵胄的灵越公主,这个答案在薛灵儿前世,就堪称万众瞩目,就连薛贵妃陪痛哭的小姑子怒骂宋状元的时候,也猜测了无数种可能,“暗疾”一事,就是那时候想到的,只是面对闺中之女,终究没好意思说出口。
没想到隔了足足两世的死生契阔,答案居然在今日揭了晓,薛贵妃是阴差阳错成了宋状元的名义妻子,在祠堂外,偷听人家母子谈话得到的。
这样扑朔迷离、历久弥新的谜题,一旦揭晓,答案竟然是如此轻飘,轻飘得简直令薛灵儿感到了失望。
谢氏的感受显然跟薛灵儿差不多,语气透着掩藏不住的释然,显然是觉得,儿子太过于小题大做了一点。
“这有什么的,所谓知好色而慕少艾,世人都是这么过来的,谁年轻的时候没有过倾慕之人,只是那与后来的事并不相干,还不都是各自的娶妻嫁人,哪有抱着那点子心思不放的。”
宋汝璋沉默片刻:“母亲说的世人,为人豁达变通,随分从时,儿子很是羡慕,可是儿子天生性情如此,只要认准了一个人,一件事,一条路,便要走到底。”
谢氏也知道儿子天生性情如此,只是,这股子执拗劲儿,用在读书科考上,是大大的好事,十年寒窗,耐得住寂寞,用在婚姻之事上,如何得了,还怎么传宗接代?
当下耐着性子劝道:“有句诗讲的好,记得绿萝裙,处处怜芳草,既然对女子用过情,也该知道饮食男女,人之大伦。况且夫妇之道,在于合度,相敬如宾即可,过于用情反而不好,有道是过刚则折,情深不寿,就以你现下对待灵燕的这份心思,对待妻子,任凭哪个女子也该知足了。”
薛灵儿垂头思忖一下,以宋汝璋庇护自己的那个轴劲儿,做他的妻子当真是不坏,等于背靠了个大树,家里家外,遮风挡雨。
谁知宋汝璋对此有相当不同的见解:“母亲此言差矣,想那夫妇之道何等亲密,既然结为一体,也该同心同德。儿子对心上那位……那位女子,何等的刻骨铭心,无时或忘,对待自己妻子,也该是这样一份情义,否则岂不是辜负了人家入门掌家理事,生儿育女?”
这番话其实属于离经叛道之言,偏偏谢氏思前想后,反驳不得。
当年宋汝璋的父亲是寒门学子,谢氏是侯府千金,之所以甘心下嫁,除了相貌才学,便也是看中他情痴一片,故此虽然他早早离世,谢氏如男子一般刚强挑起大梁,教养幼子,也是靠他生前情义支撑。
薛灵儿在外偷听,隐约想起了敬茶那天,宋汝璋也是这番言论侃侃而谈,当时以为他只是空谈高论,谁想到他竟然来真的。不光不纳妾侍通房,便是心中有人,也不另娶,这可……
薛灵儿忍不住想起前世夫君、皇帝沈清远,虽说身为皇帝,有其身不由己,然而遇上嫔妃争宠,拿异常貌美的宫女讨好他,也笑纳之……
屋内谢氏,怔了半晌,苦笑一声:“也不知这位姑娘,是哪家的女儿,现在何处,值得你这样念念不忘。”
薛灵儿被宋汝璋一番话勾起心事,思绪在前世漂浮,又被谢氏这句话拉了回来,她也实在太好奇,什么样的一个女子,值得宋汝璋这样风华耀眼、前程大好的男子,甘愿放弃繁华锦绣,独守孤灯?
宋汝璋听了这话,脸容转肃,此时正午的阳光透过祠堂的天窗,由顶上洒落在在他脸上,他本就生的天庭饱满,骨相端严,棱角分明,身后供桌上,有袅袅青烟静静上升。
薛灵儿微微屏住了气息,这时候的宋汝璋,有点像她小时候随父亲去神庙里参拜过的菩萨像。
宋汝璋停了半晌,方开口说道:“她……她先是嫁了人,后来……离世了。”
谢氏听得儿子声音干涩,显然是压抑着极大的遗憾和痛楚,也叹息道:“原来是个命苦的孩子。”
母子相对无言半晌,谢氏露一丝笑意:“因你的心志如此,故此这些年,推却了公主和所有世家的提亲,最后我出面定下了薛家女,而你听说灵燕落水而死,才决定去迎她的灵牌过门。”
宋汝璋点点头:“母亲猜的一点不错。这也是天缘凑巧,她心智不全,故此儿子更要善待她。”
谢氏终于心中再无芥蒂:“也好。灵燕既然投了你的缘法,我也当把她当作自己的儿女,好好教养,我观她还有些灵机,若是能开窍,将来能独当一面,掌家主事,我便也能合得上眼。”
宋汝璋见自己终于获得母亲的谅解,黑沉深邃的眼中罕见的闪动着光亮:“有母亲教导她,她一定能成人立事。儿子不日也打算教她识字读书。”
薛灵儿在外偷听到此处,心口涌出一股热流,眼眶也酸涩半湿,这母子俩虽性格刚硬不讨喜,待人良心却是太好。激动之下便敲响了门,带着秋香走了进去。
谢氏刚与儿子解开心结,见痴傻媳妇居然知道来给婆母送饭,脸上带一个欢畅的笑意:“灵燕来得正好,刚和璋儿商量过,今后让你学着做些事,要不,先从照料他的饮食起居开始学吧。”
薛灵儿笑的也欢畅,开开心心应下:“灵燕一定好好学,把大人照顾好。”
眼见宋汝璋母子信任的眼神,薛灵儿自己心里却打了鼓。
什么叫做服侍夫君的饮食起居呢,前世她可没做过半点。皇帝有成堆的人专门服侍,再说,论夫妇之道,有郑皇后呢,也轮不上她。
怎么办呢,不然等回去以后,请教一下陪房的宋妈妈,她是如何服侍她的男人宋管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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